布朗克斯的故事1993

关于遗忘的本质，一种理论认为记忆就像刻在脑中的痕迹，遗忘便是这痕迹逐渐消失的过程；另一种理论认为，记忆不会消失，它一直存在于脑海中，遗忘，只是因为提取记忆时遇到了阻碍。 如果后者是对的，又如果每个记忆都会或多或少地影响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那么，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那经年累月做过的转瞬即忘的梦——它们形成的印象，大部分都悄无声息，潜伏在庞大复杂的神经元结构的莫名角落——会不会以某种隐秘的方式，或积少成多地、或如一只不起眼的小鸟撞到飞机那样，使我们的意识发生重大改变？ 如果连做梦这样不起眼的小事都能对人生走向产生这么大的改变，那在人的成长中，又有什么是微不足道的呢？ 所以难怪有人感叹每个孩子的长大过程都是惊心动魄的。在你心智尚未成熟的那些年头，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你偏离原本的人生航向，驶向另外一个自己。 你可能在刚上学的年纪，无人关心，又刚好遇到一个天生的恶魔同伴，你人性中的邪恶一面，被他撩拨而出，然后你们在一个深秋午后，在一条已经干涸的河床，在鲜有人至的桥洞之下，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一个女孩。漫长的监禁，出狱后，你洗心革面，改名换姓，甚至还遇到了一个如父亲般保护你的监护人。但是人们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忘记你的恶行，即使你已经很努力地去做一个好人，勤勤恳恳地工作、为朋友两肋插刀、奋不顾身地救助有难之人、真心实意地爱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最后，你发现，你以最大的努力获取的最普通的幸福，工作、友谊、爱情，都因为那个少不更事时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一一离你而去。最后，你也只能买一张单程的快轨票，来到城市尽头的海港，纵身一跃。这是电影《Boy A》的故事。 你也可能生在闹哄哄的市井，循规蹈矩的父亲做着平淡无奇的工作，给你他能给的最好的生活，教你做一个平凡却不枉费天分的正派人。阴差阳错地，在与Boy A几乎同样的年龄得到当地黑道大哥的青睐，万幸的是，他没有带你去沾染黄赌毒，而是告诉你：不要用暴力解决问题，不要像他一样走上不归路；不要觉得你拿枪就勇敢，看谁勇敢是当对手也拿着枪的时候；不要为欠你钱不还的人烦恼，去关心你自己、你的家庭和那些对你重要的人；不要跟那些虽然是你的朋友但也是人渣的垃圾鬼混。甚至告诉你，当你遇到了心动的女孩，不要顾忌世俗羁绊，因为你一生只能遇到三个好女孩，而好女孩就像好的拳击手，十年一遇，但是如果她很自私没有通过“车门测试”那就毫不犹豫地尽快甩掉……然后你实际上拥有了两个父亲，给你两种迥异却都受益终身的教育，当你的小伙伴们惨死街头、虽然看到许多老油条都虚伪冷漠，你却正直善良且不虚掷生命。这是《A Bronx Tale》中Boy C的故事。 C说：The choices that you made will shape your life forever。而年幼时，我们没有能力判断何为正确的选择，所以懵懂无知岁月中，需要一个称职的船长领航，他保护我们躲避暗礁，也避免我们误入歧途。有无船长，决定了我们是Boy A 还是 Boy C。 也许所有男孩子都会羡慕C，也许所有男孩子都曾幻想自己有另外一个父亲，但事实上，我们无法选择有怎样的父亲，不过我们可以选择成为怎样的父亲：在你的亲友给你巨大压力去尽快结婚生子时，你要清醒地认识到，你未来的孩子不是孝敬谁的礼品，不是弥补自己心灵空虚的药丸，不是维系已丧失激情的婚姻关系的稻草。 如果注定是一个糟糕的父亲，那还不如不要成为父亲；如果要成为父亲—— The choices that you made will shape your kid‘s life forever~

看完了这部电影，脑浆里冒出一些无边际的想法，暂且整理一下。

这部电影在某种程度上对传统纽约意大利黑帮片进行了一些巧妙的变奏：

第一重变奏发生在黑帮老大桑尼身上。不同于此前拍摄的一些意大利黑帮类型片的传统，桑尼不是一个所谓纯粹的黑帮老大，桑尼嗜血人生的表皮下隐藏着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善良正义、绅士、智慧的人格。桑尼自己的生活与自己的人格被剥离开来了，造成一种人物形象上的解构。桑尼不是以往帕西诺、德尼罗、乔佩西等人在银幕上所演绎出的传统黑帮人物形象。桑尼这个人物的银幕形象没走出街头，也不必走出街头，而就在这几尺街头，桑尼挥枪之后的回眸对街边的小孩C造成了一生的影响。换言之，黑帮老大已经不是人物成长的主线，人物的成长任务来到了C的身上。

第二重变奏发生在C身上，C从小孩成长为青年，成了黑帮老大最亲密的朋友，与桑尼生活在一起，却从桑尼的生活中剥离出来，成为桑尼人格的实体化，桑尼的黑帮生活仿佛成为了橱窗上的展品，对C同时也对观众施加着若即若离的影响。桑尼自己隐藏的人格通过橱窗玻璃映射给了C，桑尼把从未对别人说过的话当作教导传给了C。C也没有像以往黑帮类型片里的少年主人公一样在枪与血的街头争斗中成为一名被仇恨浸泡着长大的黑帮，反而从桑尼身上学会了宽容、善良、思考。以往应该成为黑帮帮主的少当家，被一层橱窗与桑尼的隐藏人格消解掉了。

第三重变奏发生在C的父亲罗兰森身上，这个角色由德尼罗来扮演。不同于德尼罗以往在黑帮片中扮演的黑帮老大、老大身边的打手、或是无知无畏的混混，这次德尼罗扮演了一名老实本分的巴士司机。德尼罗那张脸让人恍惚间有一种错觉：这个司机才是真正的黑帮老大。换言之，德尼罗由于其广为人知的银幕形象，在此部影片中形成了一种影片内外的互文。黑帮老大的扮演者在此扮演了一名对不法之财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的司机。这个错位本身也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种有趣的消解。与此同时，C对罗兰森的说教视为耳旁风，也与此时传统黑帮片已经无法刺激起观众胃口如出一辙。

这三层解构与三角型人物关系一起，在喧嚣中透出一份寂静，组成了一幅些许褪色的画卷。

当某种类型的传统类型片在已经刺激了足够多的大众味蕾、发掘了足够多的故事和人物、走到桎梏并逐渐消亡之前，也只有做出一些颠覆和消解，才能刺激到观众那不再敏感的交叉神经了。

相比于斯科塞斯镜头里永远肮脏破败的纽约街道，德尼罗展现的Bronx干净整洁，色调复古温暖，犹如夏日傍晚的微风轻拂面颊，美好到不真实。联想到SF街头的卫生情况和混乱程度，我都想住在电影里的Bronx，难以想象这是个被黑帮占据、会有打架斗殴甚至枪击案出现的区域。也许受作者Chazz Palminteri的回忆滤镜影响，德尼罗给我们虚构了一个温馨到失真的意大利街区。（但其实片中出现的大多数白人社区街景都是在皇后区取的景。）

故事本身也带着温柔和温情。

开头无比熟悉的、在其他电影里见过无数次的意大利黑帮杀人又脱罪的场面之后，我以为这会是一个讲良家子弟被黑帮老大带入歧途的故事，也许Calogero就是下一任Sonny，在这过程里他和正直本分的父亲必然有冲突和决裂，直到横尸街头的弥留时刻才会后悔莫及。

但我错了。

随着主角成长，故事引入了六十年代美国民权运动带来种族隔离终止的大时代背景。青春期的Calogero本性纯良，不和种族主义的狐朋狗友们那样仇视黑人，甚至在Sonny的教导下消除了忧虑，顺利和黑人女孩展开恋情。最后Sonny还使他避免卷入了种族冲突，挽救了他的生命。

幸运的Calogero不仅没有因为和黑帮大哥Sonny的亲密关系而踏入黑道，反而因此得到了另一位引导他成长的父亲。原本与Sonny及其不和的亲生父亲Lorenzo，也在影片最后Sonny的葬礼上与他和解了，承认他是Calogero的良师益友，甚至主动呼唤Sonny为儿子起的昵称C。电影海报上各自占据一半画面侧脸相对的德尼罗和Palminteri的构图很清晰地揭示了这一点。

电影中德尼罗的戏份不算太多。演Calogero的年轻演员Lillo Brancato独自承担了大量戏份，完成得相当好。当年他甚至被视为德尼罗第二，所有人都认为他前途无量。讽刺的是，片中的Calogero在影片结束时仍是一个清白、正直的少年，而演员Lillo自己却在20多岁时就染上毒瘾，后来在Bronx区因涉嫌犯罪被捕，真是残酷的巧合。关于他的故事2018年出过一部纪录片，就叫Wasted Talent，想必名字出自片中亲生父亲Lorenzo教导Calogero的台词：“The saddest thing in life is wasted talent.”

如出一辙的眉眼和痦子【不是

之前看Palminteri演伍迪艾伦的《子弹横飞百老汇》在先，他在那部电影里生动的黑帮小喽啰莫名成为有理想的剧作家的生动形象给我留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看这部的时候总是觉得莫名喜感。

结尾还有德尼罗黑帮宇宙的重要人物乔佩西的友情客串，他一出场我也忍不住想笑，他以前的大量角色给我留的印象实在很难消除。

A Bronx Tale作为导演处女作而言非常不错。德尼罗久演成导，没白拍这么多黑帮片甚至都拍出了“德尼罗黑帮宇宙”。

本片对斯科塞斯的模仿十分明显，在故事开头十几分钟我没注意到导演名字的情况下还以为这又是一部斯科塞斯的黑帮作品。随着故事展开我就意识到这绝不可能是斯科塞斯的作品，他电影里的黑帮人物不会亲切温情，他们总是粗鄙暴烈，自私卑鄙；少男少女的爱情也不会甜蜜纯情，一定有歇斯底里或者背叛。

什么样的人物和故事更真实不言而喻，但不妨碍我既喜欢斯科塞斯的黑帮片，也喜欢这部电影。如同我喜欢看香港黑帮片里大量表现的完全脱离现实的、浪漫化、理想化兄弟义气一样，有时候看电影只是为了做梦，为了被某些情绪打动。

前面提到电影里的街道过于整洁，各类道具也都是簇新的。无论是德尼罗日复一日开的公交车，还是狐朋狗友们开去送死的汽车都锃光瓦亮，Sonny的酒吧也永远是窗明几净没有油垢酒渍的。道具的闪闪发光带来的是失真感，整部电影更像一个童话。某种意义上是个很大的缺点。

本片称得上是一部冷门佳片，推荐给喜欢德尼罗、喜欢黑帮片或者单纯喜欢六七时代美式风情的友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