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莱坞制片厂给定的改编剧本努力地想要毁掉整部电影时,一位作者如何从影像出发对抗改编剧本,对抗制片厂。其它诸如 囚徒、银翼杀手2049之流的最多是好莱坞体制下平庸的极致,这部才是维伦纽瓦唯一的杰作。
阅读须知:
1.维伦纽瓦不是编剧
2.凭什么要“尊重原著”?
以下是原文章。
原名:
新闻媒介统治下的人类症候处方单
关于为什么《降临》是一部元电影,以及它的伟大之处。嫌前面太啰嗦的可以直接跳到后面讲“观看模式”那里。
《降临》所讲述的主题是,一门新语言如何影响其使用者的思维模式。正如现今人们通常所表述的那样,一部影片本身就是要“讲述”些什么的。
影片上映三年多以来,关于文本的批评已经重复得不能再重复了:不仅限于所谓“剧情硬伤”,电影所表现的一个习得语言和思维转化的过程过分流于文本表面的问题也确实存在,这也是很多人认为原著不适合影像化的原因。而另一方面,关于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在视听语言上的造诣的夸赞也已经重复得不能再重复了。
当我们面对一部优点与缺点似乎截然划分为两个不同领域的影片,可以轻易地给它下一个看似全面的定论时,二者间藕断丝连作用下对影片主旨讨论对象的偷梁换柱便变得不易察觉。比如,影片的主题真的是关于“语言影响认知”的吗?
在故事层面上,无疑是的。但在影像层面,影片中大量呈现的“框中框”“屏幕中的屏幕”、现实与影像媒介的对立与联结、观者观看模式的建立与颠覆,以及影片对新闻媒介的自反式的呈现,究竟有何用意?
在笔者看来,《降临》所“呈现”(区别于上文的“讲述”)的主题,从来不是关于语言的,而是关于影像的。
影片中的影像媒介主要有两种呈现形式:一种是新闻,人类的电子屏;另一种则是七肢桶文字的展示屏。
“新闻”则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面对普罗大众的新闻,一类是军方的实时视频沟通。我们可以将前者视作一种相对滞后的、残缺的、被拣选的新闻,那么后者则是相对实时的、完整的新闻。新闻作为物质现实经由影像媒介转述的文本,人们从中习得的是滞后的、不完整的、甚至是带有价值导向的现实信息,是现实事件发生后被有选择地整理成具备特别“意义”的宏观叙事。
人们的恐慌,或者更准确地说,信息焦虑,大多是来自这种对现实认知的滞后。那么当人们能够亲临现场直接目击现实,是否就能消除这份焦虑呢?未必,那个叛乱的士兵就是最好的反证。无论Louis和Ian走向屏幕还是撕下防护服,摄影机总是会不厌其烦地给这个惊恐不知所措的士兵一个又一个近景镜头,即便舱内的环境早已被七肢桶调至最适宜人类生存的条件,即便双方的交流始终平和友好,即便他亲眼目睹着这一切,却依然选择听信经由层层转述受种种主观因素影响的外部的新闻媒介,认为七肢桶是个需要解决的威胁。
人们不仅为了消除恐慌而不断摄入新的新闻信息,还企图从中获得自身命运的指导——不仅恐慌“滞后”,更恐慌未知的未来。于是人们决定开始行动起来,也是人们常说的所谓“改变命运”。
在这位叛乱士兵的经历中我们能够一窥电子屏统治下的全人类的认知模式痼疾:被新闻影像媒介所转述前的物质现实本身反倒被置于客体的地位,而转述后的新闻却被奉为权威,是物质现实理所当然的代言。由此,表面上士兵袭击七肢桶是人类对未知事物的恐慌促使其试图摧毁之以自保,实际上则是新闻媒介的意志代言人在亲历了另一种全新且未知的影像媒介所带来的震悚后意欲清除异己以保证新闻媒介对现实信息的垄断地位。
而女主角Louis却因为习得外星语言——或者说,从新闻媒介的认知桎梏中成功抽身,习得了全新的影像媒介——从而获得了通晓未来的能力,她已然获悉了自己的一生,而“不再恐慌”本身对她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她无需再试图摄取滞后信息或是“改变未来”了。
我们暂且回到影片开头,简单梳理一下Louis在现实与两种影像媒介间被拉扯、被牵制的历程。
影片叙事伊始,一个跟随着Louis穿行于学校中的横移用浅焦将她与一旁的新闻画面和正在观看的一众学生隔离开来,但她并未太过在意。
进入教室后,学生寥寥,她试图宣告自己在空间内的主导地位,镜头也很给面子地将她置于浅焦的正中央,虚化引起微小骚动的学生。但来自外部的信息铃声一再地入侵她所处的空间,此时镜头稍稍右移,使她偏离了画面中心和焦点,不再占据主导地位,外部新闻以信息符号的形式成功入侵。
她极不情愿地打开电视,却不自觉地从画面右侧走到了正中:由被动展示到主动摄取。此时的画面并没有直接呈现新闻的内容,而是呈现一个从电子屏看向观众的视角:Louis与学生一实一虚勾勒出前后空间,而随后的一个镜头则在视角不变的基础下直接越过Louis,拍向她身后的学生,摄影机机位似乎完成了从屏幕空间向现实空间的一次跃进。
紧接着,警铃响起,这一场景以一个教室后方的俯视大全景作结,人们与代表着外部新闻的诸多电子屏被并置于同一景深内:在不断地刺探和预告后,电子屏内的新闻终于成功以其物质存在形态轰然加诸于现实空间。
随后,又一个深焦全景展现了显然并不特别清楚现实状况的Louis近乎无意识地被人群裹挟着前进的情形。
而紧接着又是一个惯见的聚焦于Louis的浅焦,幽暗的环境与嘈杂的汽车鸣笛声皆反照为她的迷茫和焦虑。天边划过几架战机,她穿过拥挤的车流,回到车上,打开收音机。
但显然仅凭声音无法有效缓解过载的信息焦虑,她回到家中,打开了电视。
她如饥似渴地摄入已然滞后且不完整的新闻影像,电视不知疲倦地彻夜放送着。翌日,她照例去上课,而空空如也的学校令她再次意识到自身对现实的认知依然滞后于他人,于是她回到办公室,继续咀嚼无意义的影像垃圾。
黑格尔区分了三种时间:自然时间、动物时间和人类时间。自然时间是不断变化的当下,是线性时间轴上不断向前进发的那个点,是无可奈何的、固化的时间;动物时间是生物本能的时间,虽无法逃逸出自然时间的桎梏,但却能够包含过去的时刻;上述二者皆受制于当下,只有人类时间能够打开自然时间的牢笼,面向未来,并创造新事物。
但并非身为人类就能体验人类时间。受困于现实信息接收滞后恐慌的Louis,和影片中其他人一样,实际上活在自我的自然时间之中,深陷于无法突破的当下时刻,至多在动物时间的边缘依靠不断摄入无意义的影像信息安慰剂苟延残喘。于是我们看到,在影片展现的当代人类图景中,上述分类已然畸变为:自然时间、新闻时间和观众时间。而后两者仅仅只是一前一后盲目追随自然时间的无头苍蝇,是一再滞后的自然时间的残缺副本,在二者中,过去时刻与未来时刻都被无意识地放弃。正如现实中的我们一样,日复一日地在手机上频繁地刷着几无实质价值的、过目即忘的、热度转瞬即逝的信息。人类——电子屏时代的信息焦虑症候群。
那么影片中有处于人类时间的角色吗?比如尚将军?比如那个叛乱的士兵?前者着墨过少不分析。后者的行为则正如上文所提到的那般可笑,当七肢桶飞船之外的所有身处观众时间的人们卯足了劲想要跟上新闻时间的进程时,他作为一个直接体验自然时间的人,却主动将自身降格为“观众”的一员,以“观众”的身份和认知试图打破自然牢笼体验人类时间,但事实上他所打开的并非自然时间,而是观众时间,他的行为至多证明了他是一个有参与现实能力的“观众”。
习得外星语言的Louis是体验着人类时间的吗?是,也不是。
当上校走入她的办公室,连同着那支直接转述自物质现实的录音笔——那仿佛转递的是凡间器物无法刺破的冰层之下的暗流声,于Louis而言更是自然时间抛向她的诱人钓饵,她决定直接提出最终极的要求,即便有可能失去这一机会也不让步丝毫。
入夜,依然是看新闻看到睡着。接着,观众与Louis皆在不知情的境况下,见证了一次起先颇具惊悚意味而后又被证明是虚张声势的“降临”。
悄无声息出现在黑夜中的光点以诡异的超平滑运动疾速逼近,而直到其灯光照亮房间如白昼,观众与Louis才能够从规律的螺旋桨转动的声音辨认出这是军方的“降临”,而非外星人的“降临”。这仿佛是导演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影片迟迟未露真容的七肢桶飞船则保证了这一玩笑的顺利进行,也即导演有意识地让观众与Louis的认知达成同步:皆束缚于其自身的观众时间中。
到达军事基地后,作为 “观众”的Louis在一块电子屏上目睹了以往日常现实中无法目睹的一种奇观:连通世界各地的实时新闻。
在进入七肢桶飞船舱体内部时,Louis经历了一次重力场颠倒的“眩晕”,这“眩晕”则更早地作用于人们携带的电子屏。
进入舱体内部, 在两个诡异的滑动变焦镜头后, 摄影机开始大量地使用大广角深焦镜头,以区别以往惯用的浅焦。这一转变提醒着银幕内外的“观众”们即将迎接一种全新的影像媒介,以至于需要重新建立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观看模式。
至此,影片用前半个小时的篇幅,先是完整地呈现了Louis如何从滞后于“观众”,到努力跟上“观众”,到试图争取亲历新闻时间,再到最后抵达“新闻现场”的全过程,再在短短的数分钟内颠覆并重构旧有的观看模式。在诡谲的氛围乐轰鸣下,我们与Louis一并目睹了一种新的影像媒介的“降临”。
而影片在此之后的整整八十分钟里,Louis再也没有主动观看那些为人类信息焦虑量身定做的新闻。
这一前后转变的节点即是此处Louis初入飞船。它甚至不需要七肢桶泼墨书写,仅仅只是目击承载新影像媒介的屏幕就足够颠覆观看模式。观看模式重要吗?至关重要。男主角Ian经历重力场眩晕时摔的那一跤、向七肢桶介绍自己时脱到一半的防护服,都昭示着他与这种全新影像媒介间的隔阂,预示着他不可能全然领略其观看模式,果然,影片在其后呈现了Ian观看电子屏新闻的桥段。
甚至,维伦纽瓦为了提醒我们Ian观看模式的未经更新,还安排他作为一段近乎PPT式的推进情节的蒙太奇的旁白。这个较之整部影片的氛围和叙事节奏皆格格不入的片段,几乎成了公认的影片“败笔”。但在全片皆以Louis为第一叙述视点的情况下,为何在这一关键的、疾速推进情节的片段里,选用Ian来做为全知视点般的旁白?
因为这一段的剪辑和画面,实际上是明显地在模仿电子屏新闻的叙述语气。影片也不止一次地不惜将属于电子屏的新闻画面铺满整个银幕,试图道出这一片段叙述语气的模仿来源。
而这样一段迥异于影片整体的“新闻”片段,选用观看模式仍旧停留在新闻观看模式中的Ian来做旁白,恰恰是再适合不过了。甚至某种程度上,若观众觉得这一段是影片的“败笔”,那么维伦纽瓦就成功了:正是有了影片前面出色的视听氛围营造和稳健的叙事使观众自行搭建了稳固的电影观看模式,这一片段的新闻观看模式的草率与轻浮才被应激性地感知。
至此,影片主旨表达所需的二元对立已不再是“人类语言”与“外星语言”,而是新闻观看模式与电影观看模式。
Louis最终得以打开自然时间,依靠的正是对这一全新影像媒介的观看模式的习得,Weapon opens time!她最终进入的,是最为终极的人类时间,当下的牢笼被完全打破的时间,未来完全敞开的时间,“超人”的时间,或者,我们可以称其为——电影时间。
她的一生如电影般凝固成一段已成定局的、可供随意读取的时间流,正如《降临》这部影片本身,将开头与结尾、过去与未来全然并置。
维伦纽瓦将原著中流于文本的“语言-思维”,成功在电影中偷梁换柱为“媒介-观看模式”,这恰恰是最“电影”的改编!
而在影片第三幕,Louis运用这一观看模式力挽狂澜——仿佛是与电影本身达成了意志的合谋——所采用的方式,恰恰也是“电影”的方式:“最后一分钟营救”式的交叉蒙太奇。
“蒙太奇扰乱了时间的流程,使之中断,同时又赋予它某种新的品质。时间的扭曲可以成为它的一种节奏化的表现方式。雕刻时光!”(《雕刻时光》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当风波最终平息,刚刚将新影像媒介的降临视作灭顶之灾的新闻媒介,在经历了一次想象性的危机后,终于从黑暗中一个接一个地慢慢显形,汇聚在银幕上,仿佛劫后余生。
讽刺的是,这场危机本身并不是由新影像媒介的降临所直接触发,而是各国新闻媒介的操控力量之间的信任链的断裂引起的。这一个个的不同国家的新闻画面,即是人类纷杂繁多的语言种类的喻体。
居住在巴别塔中的人类,说着不同的语言,观看着不同的新闻画面,体验着同样的信息焦虑,消磨着同样的观众时间,突然有一天,一种全新的影像媒介从天而降,开放给人类一个共同的学习平台,给予人类一个统一的认知范式(观看模式)以及消除信息焦虑的渠道,但这却引起了新闻观看模式的忠实拥戴者的恐惧与敌视,于是各国的新闻媒介在一次想象性的危机解除后,在同一块银幕上汇聚在了一起,达成了口头上的合作与抱团取暖。戏用科长语:不是这种新的影像媒介带来的观看模式太危险了,而是旧有的新闻媒介观看模式太脆弱了。
这一画面的象征意味在于:这其实也不过是对新影像媒介的一次拙劣摹仿,但也唯有在一块“电影银幕”上,不同的新闻画面才能短暂地放下猜疑汇聚在一起。电子屏导向分裂,银幕促成协作。七肢桶文字展示屏=电影银幕。
七肢桶飞船最后遁入云中,随风而逝,正如它们毫无预兆地降临一般。它们仿佛凭空而来,又凭空消失,没有任何物质现实的迹象表明它们曾经的存在,只有经历了这一切的人类的集体记忆。正如在封闭漆黑的影院里降临而后又落幕的电影一样,人们走出电影院,只留存一段记忆。
而与其说Louis是一个敢于面对已知的未来的人,倒不如说,她是一位自觉的电影角色/演员。她在全片的身份转变历程是这样的:新闻观众→新闻角色/演员→电影角色/演员。也就是说,在成为电影角色/演员之前,她需要先突破那被强加于自身的另一重身份——新闻角色/演员。
坐在监视器后的军方显然就是这出“新闻”的“导演”,规训着“新闻片场”的演员们的言行,将演员们束缚于透不过气的角色装束之中。以这层装束触探到的是陌异的诡谲氛围,正如摄影机以主观视点透过防护服面罩观看到的七肢桶文字展示屏那般:模糊且扭曲;而在Louis脱下这层装束后,影片对七肢桶舱内的氛围营造明显舒缓了不少。
就像Louis在军方的“执导”下教给七肢桶的第一个词是“人类”,第二个词则是自己的名字——一个从集体重压之中脱身而出并彰显自我的过程,也是一个“新闻演员”从其角色装束中挣脱出来成为电影角色本身的过程。
“They need to see ME.”这是个体的诉求,亦是电影演员/角色近乎独白式的诉求。她脱下“新闻”的装束,以其真实自我的电影角色的肉身而登台,用电影角色的肉身去扮演这个真实自我,去成为这个角色本身。
在已经认识到自己不过如电影角色一般,注定被封存在已被雕刻的影像时间流中,她仍然选择继续将自己的角色扮演下去,正如那只明明能预知未来却坦然接受死亡的七肢桶Abbott。因为她们知道,在自己身处的影像媒介之外,有一群说着不同语言的人,正在透过一个景框,学习着同一种影像媒介的观看模式。这个景框被称为银幕,这种影像媒介叫电影。
影片落幕,七肢桶文字的展示屏与电影银幕重合在了一起。
维伦纽瓦以其对影像媒介特质的敏锐洞察力,绵里藏针穿刺出文本囚笼的孔隙输送给影片以自由呼吸的介质,将原著主旨的概念嬗变与其作者风格和大制片厂商业诉求浑然浇筑于一体。
关于巴别塔中的人类凭何达成非零和博弈,关于新闻媒介统治下的人类认知桎梏如何找到突破的途径,关于受困于无休无止的信息焦虑的人们如何寻求疏导和告解,维伦纽瓦用《降临》为我们开出了一记处方:去看电影吧。
在这部特德·姜原作(《你一生的故事》)改编的电影中,外星人(七肢桶)的文字被设计成了乌洛波洛斯式的符号。
从表面看,它的视觉化呈现确实非常外星人,但追根溯源,实际上却是非常人类思维的设计。
因为这样的外星人设定(时间对他们来说是非线性的),他们的语言,首先就不可能是二维平面的。他们的“书面语言”(如果存在的话)必定是多维度的雕塑式的呈现……而且他们很可能也不会有口语——口语不过是因为我们呼吸的空气媒介的密度引发的声波变化的物理局限性表现罢了,或者说口语和书面语言——因为时间对它们来说并不能造成记忆障碍,这样他们就根本没有记录的需求——大概被结合成一块了,回归到某种更原始更简约的模式,比如说,电信号。
更大的可能性,打个比方说,他们的语言可能就像是某种万能源代码,所有的外部刺激都会被相应地通过源代码转换成他们的意识可执行的指令并籍此作出反应。或者,所谓的交流,不过就是某种形式的能量交换。
所以,电影中的乌洛波洛斯式符号的外星语言,更多的还是为了表现特定寓意的需求:时间在叙事中的环形结构。意图是对既定形象进行暗示或印象的加强。
“Ouroboros”来自于古希腊哲学家们的命名,意为“吞尾者”(Tail-devourer)。
这个“乌洛波洛斯”即“首尾相衔之蛇”的概念,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神话符号之一,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中均有涉及。
这种神话符号跟大洪水神话的分布有着似曾相识之处,它的出现展示出某种神秘的文明共时性,在相隔遥远的文明中自发性地诞生。
另一方面,它的演化也因文明的迁徙而演变着,据称这种假想生物曾一度向东迁移,到了波斯高原的埃兰一带。埃兰人称之为Tud’ieh,意即“重新组织”。
张艺谋在《长城》中的“饕餮”,被暗示为某种外星生物,而神话中的“饕餮”实际上就很可能来源于这个埃兰词汇,虽然只有“贪食”的表征形象(自己吞食自己的尾巴)被保留了下来……这也可以看出,视觉化的符号,在传递过程中会存在严重的失真现象,是一种落后的交流手段。
厄休拉·勒古恩有部非常有趣的anthology式小说集子,叫《变化的位面》(Changing Planes)。首先这个双关标题就很有意思,简单的说,就是一个人在机场转机,坐上不同的飞机就会变换到不同的位面(平行宇宙/异世界)……差不多就是《镜花缘》式的故事。
其中有一个故事叫《恩纳·穆穆伊的语言》。
我们可以试想一群恩纳·穆穆伊人的谈话,他们的谈话可以以其中一个人为中心,而这个人所说的话可以同时回答其他每一个人的话,而其他人亦同——就是说,一群恩纳·穆穆伊人的谈话是存在着无数个中心的。这完全是因为他们的语言是一种辐射性的东西,拥有无穷无尽的释义。恩纳·穆穆伊人的语言就像是个不断往外扩散的环形水波,而一群恩纳·穆穆伊人的谈话就像是下了一场雨后在水面留下的涟漪,那些以不同中心扩散的涟漪的波峰波谷总是在不同的地方交汇,虽然它们本质是相同的,但却具有不同的意义。再加上他们每个人领悟语言的方式也肯定存在千秋,这也是我前面提到的一群恩纳·穆穆伊人间的谈话可能存在的依据之一。
恩纳·穆穆伊人的语言是怎么产生的?
所有地方的景致都是一模一样——无论是山丘、田野、高原,还是森林和村庄,都一样是肥沃富饶、景色优美、毫无季节变化,总之就是千篇一律。
……
他们消灭了所有没有用处生物。他们将一个极其复杂的样本简化为一个完美的样本。
而在这个故事里,他们消灭了时间所带来的复杂性……因此,他们使用的语言应该是那种看似简单却有着无限可能性的类似公式的东西,才是更让人信服的。
虽然,不得不说电影《降临》还是比较忠实地还原了特德·姜的语言设计意图的,但个人觉得这样的设计还是中规中矩了点……以某个中心水波式荡漾开来的一圈一圈的并存在着某个周期性变化的“波形”符号来立体地呈现呢,甚至以某种类更复杂的几何的函数的分形的形式呈现呢,会不会更有意思?联想一下,罗伯特·泽米吉斯改编的卡尔·萨根的《超时空接触》……监听电波可能才是现实中第一类接触发生可能性和可操作性的异族交流的前提。
当然,如果对方进化出了心电感应……语言可能对于他们来说就变成了某种进化的尾椎残留。比如,我们设想一下,如果电影中的七肢桶是这种情况的话,那么他们跟人类交流的时候,可能已经自行“降维”了:
他们跟人类交流的书面语言很可能是从自己的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化石遗迹。
在特德·姜的小说,外星人是这样的描述:
外星人有七根长肢,从四方向中央辐辏,轴心处挂着一个圆桶,整个形体极度对称,七肢中任何一肢都可以起到腿到作用,同时任何一肢也都可以当作手臂。在我面前这一位用四只腿走动,另外不相连的三肢分别各自一侧蜷着。盖雷管它们叫“七肢桶”。
之前我看过录像,可现在还是瞠目结舌。它的七肢上没有明显的关节,解剖学家推测它们可能直接由脊柱支撑。不管支撑结构如何,七肢桶们靠它们的七肢活动自如,惊人地轻畅流利。七条皱巴巴的肢腿上是“躯干”,稳稳当当,像艘气垫船。
七肢桶的身体周围排着一圈眼睛,共有七只,没有眼皮。它走到刚才从那里进来的门口,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溅水声似的声音,接着又回到视镜里的房间中央,后面跟着另一个七肢桶。这一系列动作中它根本没转过身。真怪,但完全符合逻辑:它身体各个方向上都有眼睛,任何方向对它来说都是“正前方”。
桶状加触手的异族在H.P.洛夫克拉夫特的《疯狂山脉》中也有类似设定:
样本全长八英尺。带有五条脊状物的桶形躯干长六英尺,中央最粗处直径三英尺半,两端直径一英尺。暗灰色、柔软但非常坚韧。翼膜展开达七英尺,与躯干颜色相同,发现时保持折叠状态, 能从脊状物之间的沟槽中伸展打开。翼骨架呈管状或一端粗大的腺体状,浅灰色,尖端有小孔。展开的翼膜有锯齿状的边缘。围绕躯干中央纬线,在每条尖端呈直角 的脊状物中央有一组分叉的浅灰色柔软肢干或触手。发现时所有肢体都紧贴在躯干上,但展开后最长可达达三英尺。类似原始的海百合触手。单个茎杆直径三英寸, 在延伸六英尺后分叉成五条更小的茎杆,而后继续延伸八英尺,再分裂成五条尖端渐渐收缩的细小触手或卷须——因此,最初的一条茎杆共分裂成了二十五条触手。
而在电影中,巨形章鱼般的外星人形象……看着就完全是克总的感觉。我在想,特德·姜的本意是否存在着对克苏鲁神话的致敬?虽然,从某些印象看,它跟阿瑟·克拉克的《童年的终结》其实更像是一路的(用《太空漫游2001》的氛围去讲了一个《童年的终结》的故事)。
本片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给我一直都是类型片迷影导演的感觉,而从文艺电影处女作到类型片的戏路拓展以及高产高质等特征跟雷德利·斯科特的气质又最像……他的下部作品是雷德利·斯科特《银翼杀手》的续集。
比较有意思的一点,这段时间在影院上映的两部电影,这部《降临》,还有前面的《太空旅客》(他的编剧也是《普罗米修斯》的编剧),它们的开场看上去都像是未来定于五月上映的雷德利·斯科特开启的异形系列新电影的迷影预告片。
在雷德利·斯科特被拓展的异形宇宙的《普罗米修斯》中,暗示了也许耶稣就是外星人;而在本片中,外星人来了,留下了一部经由使徒编辑成册的圣经。
而同宇宙的《异形》跟约翰·卡朋特的处女作《黑星》是朵两生花。约翰·卡朋特是个狂热的H·P·洛夫克拉夫特迷弟,这点在《疯人之口》中有集中体现。
这种殊途同归的文化关联现象,就跟故事的七肢桶语言那般让人着迷:
一切的变化,就像星星的轨迹,都是命中注定的吗?
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有个副标题叫“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我喜欢的“科幻”概念,是因为它拥有某种诗意。在我的看法,科幻小说就是后《弗兰肯斯坦》时代的诗。
虽然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是1818年出版的,但实际上她在1817年春天就写完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年是科幻史200周年。
弗兰肯斯坦的怪人算是某种异族形象,但毕竟是人造的,而克苏鲁神话中的异族则完全是不可名状的,完全脱离人类逻辑的存在。那种未知感带来的悸动,是某种意义上科幻小说的另一重精髓……从1917年H.P.洛夫克拉夫特开始发表作品算起,100周年整。
那在接下来这个新的一百年里,我们的“科幻”,又要去追逐什么呢?
1. 片名叫个“ARRIVAL”是怎么想的?与主题有啥关系?放在这有啥独特性(外星人来地球的片子是不是都可以叫《降临》)?本来用《The Story of Your Life》就挺好的,或者你想一个酷一点的名字啊,比如“Once upon a Time in the Future”啥的。
2. 不应该是硬科幻,应该是软科幻。我觉得全书需要硬化处理的元素只有三个:视镜、七枝桶和七枝桶语言:
2.1 视镜:弄来大飞船毫无必要,又花钱又没什么用处,就按书里写的,通过“视镜”交流最好。这个大概也不难弄,因为透过视镜看七枝桶就跟视镜后面有一个三维的房间一样,所以拍的时候真的后面有个空间就好了。 更主要的原因是,不管是大飞船还是飞船里幽闭的气氛,都往科幻惊悚的方向走,因此每一次沟通都要费很大的劲,这非常不利于交流,说句话都那么费劲,更别提说很多话学习一门语言了。这就像请客吃饭把席摆得太大了,大家说起话来都拘束。像原书里,不那么紧张,视镜在帐篷里,七枝桶好像在家里,其实是一个比较轻松的氛围,唯有这个氛围才能展开对语言细致的探讨。 我觉得这里需要强调一下,氛围很重要,搞成空气都要凝固的氛围这故事就不能展开讲了,并不是只有神秘恐怖才高端,在这里,弄一个游刃有余的环境把语言和世界观都讲清楚才叫高端。要宏大,宿命感完全可以放在女儿不可避免的人生悲剧里讲。
2.2 七枝桶:这个硬化起来是最花钱的了。我对电影里弄得也不满意,搞得太恐怖了,实际上七枝桶应该有点可爱的,有点顺从的。书里写七枝桶表演吃东西、走路,而且还一个表演一个翻译,多萌啊。七枝桶“ 是百分之百地合作。时间一天天过去,它们热心地教我们学习它们的语言,并不要求我们向它们进一步传授英语知识。 ”全片的核心应该是对语言和世界观的揭示,要学习语言就必须有一个流畅的环境,两个庞然大物在雾中飘来飘去怎么学习,应该是两个轮子在房间里滚来滚去的感觉。 大小应该跟人类差不多,不应该坑坑洼洼的,怎么说,应该往水母靠而不应该往章鱼靠。
2.3 语言:这个最费心思。语言A(口语)我就不讨论了。语言B(书面文字)显然是故事的核心。我觉得电影里搞得太玄了,让人分不出来笔画。实际上应该是一种人类也能书写的文字,书中露易丝就拿钢笔在纸上反复练习,对七枝桶世界观的领悟必须通过书写这种文字来建立。 像电影里艾米亚当斯从词库里挑出词语组成句子完全就是错的,写下第一笔的时候就有整个句子的面貌,第一笔对句子的各个成分都有贡献,这样的语言怎么还能通过拼贴造句呢? 要视觉化这种语言,必须要有细节,如同托尔金造精灵语一样,不用构建整个体系,但至少要构建一个具体的图形,要能指出图形的每个笔画的含义,要能说出笔画如何错综复杂地勾连,无始无终地表达一个整体的意思。
3. 书的主题可以分两段,一是七枝桶如何感知世界的,为什么学会它们的语言就能看见未来(核心是因果论和目的论的对等地位);二是在这样的世界观之下该何以自处,也就是自由意志该怎么办,很像是反向的祖母悖论。
3.1 本来我觉得书中是通过大量论述和沉思来说明问题的,所以难以视觉化,下午我又看了一遍小说,感觉是,特德姜写得真细,很有层次,他把领悟过程分成了分明的多个阶段,每个阶段领悟一点,并给出一点思索和线索,在后面的阶段里逐渐解开,因此读者就能对这个世界观产生“领悟”而不只是“理解”。这个过程需要读者的主动参与(这也是应该拍成软科幻的原因,花的钱多了,自然门槛要放低)。
特德姜也提供了绝佳的用来讲述的例子,最好的就是费马原理(当然这也是这本书的动机),完全可以(而且必须有)物理学家向语言学家解释光沿最短时间的路径旅行的情节。
再比如露易丝让七枝桶表演写下句子的过程并录下来分析,结果发现第一笔就包含着句子后面的信息,这样的例子也应该保留,有助于读者(观众)逐渐领悟。
扎实地按照特德姜设计的路线走,是最好的。
3.2 这本书的世界观最迷人的地方在于,七枝桶并不是拥有超能力,只是它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与我们不同,因而能够看见未来,这也是这种能力可以通过语言习得的原因,在这点上,电影的改编完全失败:
再来考虑光的折射,光以一个角度触及水,然后改变其路径。可以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解释:因为空气与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变了路径。 这是人类看待世界的方法。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光之所以改变路径,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它抵达目的所耗费的时间。这便是七肢桶看待世界的方法。两种全然不同的解释。 可以将物理意义上的宇宙视为一种语言,其语法极度含混。每一个现象都是一种表述,可以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角度加以阐释,一种是因果角度,一种是目的角度,两种都是成立的。无论上下文如何,任何一种解释角度都不会因此失效。 当人类和七肢桶的远祖闪现出第一星自我意识的火花时,他们眼前是同一个物理世界,但他们对世界的感知理解却走上了不同道路,最后导致全然不同的世界观。人类发展出前后连贯的意识模式,而七肢桶却发展成同步并举式的意识模式。我们依照先后顺序来感知事件,将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与果。他们则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来理解它们,有最小目的,也有最大目的。
3.3 特德姜的设计,还强在他预先对各种反驳设置好了回答,并不是说这里的世界观是无懈可击的,只是只要你沿着他的路线走,是挑不出毛病的。
在露易丝还没有全然领悟七枝桶世界观的时候,她已经想到了自由意志的问题,想到了如果有一本未来之书,那就会出现自由意志对未来定数的反叛,这是个悖论。我觉得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非常精彩的:
会不会出现另一种情况:预知未来改变了一个人,唤醒了她的紧迫感,使她觉得自己有一种义务,必须严格遵照预言行事?
这是大处,还有小处:“ 要是七肢桶事先早已知道它们会说什么、会听到什么,为什么还要白费唇舌浪费语言? ”这里他的解释也是那么精彩: 语言也是一种行动 。
这样的设计就创造了书最后露易丝和另外一个语言学家以及七枝桶说以及看着别人说早已定好的台词这样绝妙的情节。
可惜电影放着这样的设计不用,往里面塞一堆民众恐慌、媒体报道、大国博弈的陈词滥调。
最可怕的是,反转情节的设计简直违反了这个世界观。艾米亚当斯从未来得到商将军的电话号码和夫人遗言,怎么看都像是时间旅行后改变过去。这种错误是从七枝桶来地球的意图开始的。如果七枝桶来帮人类是为了人类3000年后帮它们,这还是想一次为了逃避未来毁灭的行动。
这里的错误似乎是钻了一个空子,因为谁也不能说未来之书里本来写的不是这样。但是艾米亚当斯在未来也不知道商将军的号码显然是错的。更大的错误我觉得,是七枝桶的世界观并不是由果推因的,而是同时并举的,这两个情节似乎违反了这一点。
七枝桶到底为啥来地球?其实按照七枝桶世界观,这里可能本来是没有为什么的。强说的话,就按书里说的最好:来看,来观察。
4. 闪回,就照小说里来就好,应该有对话,感情要落在实处,并且闪回情节和主线情节是互为补充的。
叙述的时间点应该是七枝桶离开的时候,露易丝达到了她能达到的对七枝桶语言最大掌握程度。过去和未来纷然而至。这样,两边都成为回忆,没学会语言时候的闪回也好交代。
5. 艾米亚当斯这个人物塑造很有问题。开头弄的像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学究,但是上校来的时候又热切地想参与。全片持续处于惊慌茫然大喘气的状态,却又敢第一个脱下防护服。
这种惊慌型的科幻女主我们见得太多了,编剧,你自称读完小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那为啥特德姜每一个没毛病的设计你都要改掉呢?露易丝明明是个对语言学很有激情、机灵开朗、没事会嘀咕一个冷笑话和物理学家一起嘲讽上司的女人,从她和女儿的交往中也可以看出她是努力想做个有趣的人。如果篇幅够长,你可以慢慢揭示这个人物的性格(像老白),但这么短的时间把人物搞得弱弱的,困惑的,在闪现未来的时候显得怪难受的,我只能解释为编剧不停地往科幻惊悚片上靠,再加上老掉牙的外星人炸地球的段子。
6. 大概而论,科幻有的是对我们认知之内的反思,有的是对我们认知之外的想象。《你一生的故事》有趣之处在于,它是对我们认知方式之内的想像。它通过我们了解的现象和理论构建了一个世界观,这个世界观并不高于我们的世界观,却非常神奇。这就像数学中有一些精巧构建的方法,证明一个错误的结论,这样的证明过程本身是一个迷人的智力游戏。为什么是错误的结论,特德姜自己在后记里写了:“ 对于那些喜爱物理学的读者,我应该指出:这个故事中对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讨论略去了它在量子力学方面的内容,因为该定律的经典解释更符合小说的主旨。 ”
本来这样的故事在科幻电影里是不多的,所以很有搞头。结果呢,搞成了毫无新意的认知之外的想象(鬼魅般的外星人)和认知之内的反思(地球人对外星人态度),并且,全是老段子。
开头(我是说从大学开始)磨磨唧唧,好不容易进入了飞船,又磨磨唧唧,搞得恐怖兮兮,终于开始学语言,又被各国博弈取代,最后还搞得是一个营救结尾......编剧你如果真的尊重特德姜,为什么连两个七枝桶的名字都要自己重新起?
7. 综上,这是一次错误的改编,从头到尾,从基调到细节,从整体到局部,全错。
附上一个《你一生的故事》://www.douban.com/group/topic/27007597/
p.s. 特德姜代表作当然是《你一生的故事》,但最适合改成电影的小说应该是《巴别塔》。
补充:过了一天,回想一下,说这片是硬科幻其实也挺对不起硬科幻这个词的。飞船大部分时候杵那不动,没有任何特殊地貌,爆炸就一回一个镜头,七肢桶云遮雾绕动作甚少。从场面上不能得到任何满足。总的来说感觉有点缺钱。
话说回来,有钱也没用。这不是一场战争只是一次访问,打不起来,怎么虚张声势都没用。所有惊悚立刻打水漂。
和外星人聊天聊出看见未来的能力,本来软硬适中。
按原本的意思走,花钱少,又能烧脑又能烧感情,烧脑烧到位了震撼不比炸飞船少,感情烧到位了回味可以绵长。可惜了。
补充2:又琢磨了一下给五星的朋友的短评。感觉影片就第二个主题(如何面对已经昭然的未来)也不是全然没着笔。
结尾露易丝接受男主的求爱,接受生孩子的邀请,结合起前段已经指出的孩子的悲剧命运,突然领悟到露易丝的“义无反顾”的观众应该会很感动吧。
确实很感人,片尾的拥抱是保持了力量的。
但是不提自由意志的问题,这里露易丝的“选择”就像一个个人决定。翻译一下就是别的知晓未来的人有可能会试图反抗命运,这就会造成悖论。如果有确定的未来,那知晓未来的人必须完全服从。
我在想,如果没有自由意志,也许我们每个人都能知晓未来。
我觉得这个电影的思维还是基于“时间旅行”的。完完全全地,电影改编没有走特德姜的路,那本是一条新奇而迷人的路。
对我来说,科幻片是始终需要创新的,这似乎是它的本质决定的。如果没有新点子,就是一部失败的科幻片。
但我好像能理解为什么很多人感动了。我从一开始就关注着影片上不上正题,结果拖了半天也不上,上了一下又跑偏了,所以自始至终对电影没好气,并且惊悚的营造对我来说毫无作用,因为我知道外星人其实是友善的。但是事先不知道故事的人大概是可以投入进去并产生恍然大悟的感觉的吧。
但是,好的电影要能经得起至少第二次看。
虽然拿到了小说,但决定影评完成前先不阅读,以免影响对电影的观感。 这也算线性人生好处之一:可以选择先揭开某一部分答案。
0、几处翻译捉虫
○女儿求助被女主置之不理时,女主说:“如果你想要专业,打给你爸。”此处【专业】应为【科学用语】。
○女主对女儿讲解姓名的时候,女主说:“这个名字是妈妈用心帮你取的。”此处纯错译,应为【它是对称的,正着读和倒着读一样。】
1、名字
艾米·亚当斯又演“露易丝”了。这个露易丝比超人的露易丝有意思,通晓片中出现的所有语言,联合全人类的纽带。
杰瑞米·雷纳演科学家伊恩。Ian,苏格兰语中“反映上帝荣耀之人”,希伯来语中“上帝是仁慈的”。优秀,自信,跳脱。浑身腱子肉,智力强化版鹰眼。
阿博特和科斯特洛, 猜测来源于巴德·阿博特和卢·科斯特洛,两位新泽西演员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合作了好几部滑稽电影,算影片中男女主角父辈的童年回忆。
2、声音
大提琴开场,影片一上来基调就很沉郁。大海般的情绪,漫过露易丝家的木屋顶,带着宿命的悲悯色彩。
房间里被光线染成蓝色。桌子上两杯酒,精子和卵子结合,露易丝旁白:“我曾以为,我对你的回忆是从此开始的。”
Come back to me. Come back to me. Come back to me. 汉娜出生时,露易丝如此呼唤着拥抱她的女儿。
女儿骑着小马的记忆,光鲜娇嫩,明媚纯真,是影片为数不多的高饱和高亮度片段。但热闹只在最开始。玩了没一会儿,露易丝低下头,惆怅地以手捧脸。
然后露易丝又喊了一次Come back to me. 这次是对着汉娜的遗体。
露易丝继续旁白:“决定你生命的因素有很多,比如它们的降临。”
——关于你一生的记忆,与失去你的阴影相伴的她的命运,至此降临在她头上。
贝壳第一次完整、清晰的亮相,是一个晴空下的长镜头。
人群散落在通往蒙大拿州的公路上,如双翼如广袖般铺开。白云流淌在幽浮的腰间,超过1500英尺(500米)高的黑色巨大物体,让接近的人都罹患巨物恐惧症。与之相比,田野上的科学家基地,就像一小片被巨人撒落的宝石。
贝壳亮相时的配乐,根本不像乐曲,更像一种近乎悲鸣的呼唤。
第一次接近贝壳,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地上升。男主角伸出手,触摸到了天堂的地板。心潮澎湃,不禁发出张狂的笑声。科学家,亲手摸到外星飞船,幸福极了,朝闻道夕死可矣。
之后的几步路,与其说像登月,每一部都是人类的一大步,不如说是直接踏上了通往天国的走廊。凡人来朝见两位使者,配乐开始大放梵音,庄严如万国来朝。
两名使者的话音,类似海洋里的音波,某种极为巨大的生物,比如鲸鱼。
露易丝在走廊里向使者走去,刻意放大的呼吸声,吃力的步伐,处理得很像《2001太空漫游》了。
第二次相见,终于得到文字,水墨的带着东洋禅意的。四面响起颂圣的唱诗。
最后一次贝壳降下电梯,黑笼子带着露易丝缓缓升空,那时的BGM,混合着初次登场的悲鸣声,简直是圣光接引它的信徒永生……
黑色的金属贝壳,最终伴着庄严的退朝音乐,如幽灵一般消失在雾中。雾才是七肢怪的本体啊!所以露易丝走进雾里其实是走进了某样东西的体内……
至于席娜·伊斯顿的流行歌,我找了好久啊,还翻墙,还听采访视频,眼睛要瞎了耳朵也要聋了,然而只在她的《 Modern Girl》里听到伦敦,在《Weekend in Paris》听到巴黎,还要横跨大西洋之类的,难道不是所有地名都出现在同一首歌里的?我可能是弱智吧……
3、语言与世界观与方法论
What is your purpose on Earth? 为什么一次来12个?你们是谁,从哪来,要到哪去?
各种哲学终极问题,在语言学家的手里,被拆分成4条要素:A.什么叫问。B.什么叫你们。C.什么叫目的。D.确保正确解读答案。
这就是所谓像数学家一样运用语言学技巧。
电影核心:我们了解世界的方式,决定了这一生将会如何度过。
最开始伊恩不了解这句话,虽然是他说出来的理论,但他只把命运理解为阵营,担心露易丝投敌:“你在梦中还使用它们的语言吗?(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那只测量空气的鸟一直在叫,越来越像汽车的警报声,回头一看,大怪兽就在房间里。——一个关于谈论梦境的梦。
语言影响思维模式的另一个例子,是中国的麻将教学:“用游戏沟通,一切最终都将落实到胜负上。正如我给你一把锤子,”上校明白了:“那么,锤头指向的一切都将是钉子。”
露易丝初次摸到学习七肢怪语言的法门,切入点是自己的名字。从human到Louise,是个人意志的显现,是个人与集体的脱离。玻璃幕前露出真我、被开启智慧的一对男女,视觉效果实在很像亚当和夏娃。对应经书里的“穿上衣服”,这次脱下衣服则是仪式。
个体身上的非线性人生,指向的是露易丝夫妇。宏观社会的非线性世界观,则是七肢怪传授给全世界的礼物,或者说武器。它必然促进科技发展,唯一的要求,是全人类共享。
士兵叛乱的时候,FBI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领袖的世界。”露易丝也曾说:“我们的语言像文化一样混乱。”所以贝壳要同时降临12个,如此才能让各地人群学会协力,如此未来人类才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唯有全人类使用同种语言,齐心协力,无碍沟通,方可修成通天塔。
但其实自从个人意志从集体中脱离出来后,这事儿就没得干了。外星人或许能促成暂时的团结,却无法解决人类个体的孤立。
是线性时间的理解方式,让人和人彼此孤立的吗?如果人类此后变成非线性生物,可获知一生的答案,百年一眼望穿,是否会更珍惜与他人的联结?
电影给出的答案,非常冷酷:我们根本不知道七肢怪他们自己有没有生活在一个高度融合的社会。他们促成人类合作,也只不过是解决当下问题的一套方案而已。
4、露易丝、伊恩和汉娜
当露易丝第一次得到外星人的名字,关于女儿的记忆就降临了。然后她逐渐可以影响未来,逐渐可以选择要看到哪一段的未来。然而女儿终将在25岁死去,即使能拯救全人类,不能拯救女儿。
非线性的人生,就像你拿在手里的,一本已经写完的书。故事的开头,过程和结尾同时呈现在面前,你只能选择翻开或者丢开它。
只有明白露易丝失去汉娜的痛苦,这阴影是如何在她头上日日高悬,伊恩又是如何弃她们而去,才能明白露易丝那句“你是不可阻挡的”,究竟有怎样的分量。
和露易丝相关的掉书袋很多:上课讲葡萄牙语和加利西亚语系的不同,向伯克利的丹佛斯询问梵文“战争”的发音释义(争论?是想要更多牛),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讲述语言改变大脑,还有非零和博弈,等等。
露易丝与军官第一次接触,两人都有所保留,两个半边脸藏在阴影中的人。不过虽然紧张,对专业的自信很快压倒了这种紧张。包括之后与外星人的会面也是如此:第一次还要左手握住颤抖的右手,第二次尽管依然颤抖,但已经坚定地握拳了。
抵达基地时遇见的那个被抬走的人是谁?军医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这种经历”,上校说“你比你前任表现得好”,所以被抬走的可能是前任语言学家沃克博士。只此一处对比,已经可见露易丝外表之下过人的坚韧。何况,她还是那个在警报状态下唯一坚持去教室上课的人。
露易丝有多孤梗,伊恩的小动作就有多清新。他说脏话,抱头,摔倒,开玩笑,为别人披衣裳。在还没喜欢上对方的时候,就说“我一直在想着你的事”。同行嘲他:“你个不要脸的碧池。”
男女之间,第一次把对方放在心里,总是从无伤大雅的笑话和谎言开始。你对军医玩世不恭,她对上校歪理力争。之后就是柔软深沉,在晨光熹微刮着风的原野,两人第一次谈心:“就算懂得了所有的沟通方式,也还是孑然一身”。
然而彼此初步达成共识之后,很快展现出了差异:在噩梦里,男人担心女人脆弱。然而真相是露易丝比伊恩坚韧得多。
露易丝问:“如果你能看到一辈子的结果,你会选择改变它吗?”伊恩回答:“可能改遗憾的部分。”
——于是面对必然到来的厄运,逃开的是伊恩。
电影从头到尾,从光线色彩到节奏,无处不渗出风湿般的寂寥感。
情绪可以平静如水,智慧可以解决问题,然而孤独是永恒的。
在母女二人相处的片段中,除了偶尔有伊恩出现,再也没有他人的痕迹。看着母女相依为命,欢乐常伴隐痛,你便知道寂寥感为何不可解脱:因为孤独不是囚牢,是本质与常态。他人的地狱,无论涉足与不涉足,无论彼此给于的是善因还是恶果,地狱总在那里,因为自己的灵魂还活着。所以命运才是命运。所以孤独成为孤独。
露易丝有机会过上另一种人生,但她无法拒绝汉娜,她的诗,她的游泳,她的画,她的动物手工。当知道汉娜最后会夭折时,实际上汉娜还没有出生,但死亡已经发生了,对于露易丝的心来说,那道伤口已经划开。当汉娜终于真实地死亡,偷来的这25年相处也全部沽清,另一只鞋子终于掉下来,露易丝的哭泣是彻底一丝指望也没有了。
然而无法拒绝啊,哪怕眼看着屠刀已经高高举起,哪怕明知她就是命运放在捕鼠夹子上的诱饵,陷阱里的糖。就算关于她的所有经历都已经下载保存在自己的记忆中了,也还是要跳进陷阱亲身再经历一遍,要切肤地被剖开才满足。
所以当露易丝选择回应伊恩的拥抱,就是面对命运,引颈就戮。
所以在拥抱未冷之前,已经开始唏嘘:“我已经快要忘了被你拥抱的感受。”
今后的快乐再也不是100%的快乐,但痛是200%的痛。
阿博特和科斯特洛也有自己的性格。通常科斯特洛在前,负责主要的交流,阿博特半步在后,比较羞怯。关键时刻,科斯特洛甩下一团字走了,阿博特还在拼命不停喷字,终于为了救男女主角而濒死。平时不怎么说话的阿博特,当然也能预见自己的地球之行。所以它也是明知结果如此,但没有逃。
在刷豆瓣的活人们,就算没有非线性的时空感,只要足够聪明,也当明白自己今后大致的走向,一切将如何开始和结束。
人生如此,难免悲凉。
特德-姜的这部小说并不适合被视觉化,但目前的处理确实深得原作的意境。外星人的语言犹如东方水墨的闲笔,如雾如烟,瞬间呈现一切意义旋即消散。它讲述了沟通与隔绝,我们都被困在某一种自以为是的文明和偏见之中,它呼吁沟通和交流,它拆解了时间。与其说它是科幻,不如说它更像哲学。
我特么就想知道那句中文是什么
“大豆价格将第三个月继续下跌。”
比小说更神棍,文艺版克苏鲁。外星人:我们来打... 中国人:打麻将啦!美国人:打仗啦!Louise:打字?外星人:打...打个招呼。美国人这次从中国人和毛子手里救下地球,表示维护世界和平还要靠我。
外星人教你书法 美国人教你说中文
Hannah,你知道吗,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在人性这个古老的命题上,它讲的依旧是“如果”的问题,如果你能预见未来所有的悲伤,你会怎么做?你会如何去面对,如何选择生活?有些人会逃避,有些人更加珍惜当下的点点滴滴,很有哲学意味。这只是电影要讲的一部分,关于语言和沟通的缺点同样引人深思,导演的反类型处理更加的高明且作者化。
氛围不错,音乐也不错,很小的一个科幻片,明知结局仍要前行的旅程。
好莱坞主导话语权时代,外星人开口便是英语,这部以纯语言学角度切入,探讨不同物种和个体间的情感关系,以及线性时间和自由意志的悖论,岁月流逝不枉此生。全片基调神秘唯美舒缓忧伤,将抽象情感以梦幻般具象视觉符号表达。开幕至今看的五部居然都涉及中国,且都作为强权他者形象被提及,科幻更如此。
3.5 一开始挺玄的,结果格局越来越小,看完想想这都算不上啥科幻片了,其实是个被问过很多遍的问题“假如明知未来会由幸福走向黑暗,你还会不会选择同一条路”这样一个本质小清新… 跟外星人尝试沟通这大设定并不新鲜,而且故事讲着讲着真有点神棍了,还好整体氛围还算真诚吧
感触最深的是这一句话.我们的语言跟我们的文化一样混乱。
实名反驳最赞说是比较失败的改编,毫无疑问这绝对是今年最好看的科幻片
开头5分钟就瞬间入戏,情绪渲染太到位了,以至于飞船降临、语言沟通都略显沉闷,好在最后又把开头的情绪推到顶点……切入点极小,而主题极大,绝对不是今年的《星际穿越》《地心引力》或《火星救援》,更像《生命之树》。如果你已知故事的开头和结局,还会享受其中的过程吗?生活是个周而复始的命题。
商将军竟然能听懂女主说的中文,商将军才是了不起的语言奇才!
原著的核心还是保留了,拍得唯美忧伤。还是想吐槽中国部分,艾米亚当斯那句中文到底是什么鬼?
2016年,是四川人的胜利之年:1.川普当上美国总统,向全美国推广四川式普通话,2.年度大片《降临》里,外星人来袭,中国官方的第一反应是邀请他们玩四川国粹:打麻将。四川,全宇宙的中心。
维伦纽瓦就是这么克制,深沉而内敛,观感就像小时候我们好奇地进入一个未知山洞一般,头尾形成闭合的环。整个故事里,科幻只是外壳,母女情感才是真正的哲学的内核。导演刚开始就简洁的铺陈出情感楔子,然后直接进入故事,干脆,打破时间线,并留下想象空间。4
娓娓道来的一部科幻片,Amy那段中文真的不考虑配个字幕么。。。
不是最好的科幻片,但是最好的科幻文艺片。维伦纽瓦不管接手什么题材,总能不动声色的把它变成自己的风格。因为没读过原著,反而get到了那种一眼望穿时间长河的悲哀。PS如果这片是太空神棍片,那“星际穿越”岂不是...
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究竟是礼物还是诅咒。掌握看透生死的本领,到底是福音还是灾祸。人类如婴孩腔体似子宫,慕光而行习得他族之语,泼墨般的圆承载着复杂信息,回环非线性的时间又曾在哪个节点,碰撞出新生。你从睡梦中醒来,读懂了异星的谶语,悟到了爱人的离开。你的一生看得到终点,却走不出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