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里的一个情节很让人难忘——小男孩祥太带着妹妹在玩具店的一次“顺手牵羊”后,店主爷爷主动多给他们几个棒冰,并嘱咐以后不要这样了。祥太愣在那半天,偷窃时的几分惊险刺激早化作云烟,被发现后那种巨大的羞耻感,无疑正遍布全身。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如同把他钉到人格耻辱柱上。他丑陋不堪地站在街口,仿佛从那时起,开始从头到脚地看低自己。
只是一处微小的细节设计,已见导演是枝裕和的功力。是枝裕和说过,台风来临时,他更关心的不是台风过境,而是过境后的样子。《海街日记》的葬礼之后,《步履不停》的忌日来临,温情脉脉的镜头下,总藏着对生活苦楚波澜不惊的描绘。
这次夺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的《小偷家族》则更像《无人知晓》,除了描写生活的苦楚,更多藏着的是一种残酷。没有血缘关系的六口人,为什么要组合在一起生活?妹妹亚纪家境优渥,为什么还在这里靠“卖艺”为生?一对夫妻不尴不尬,看似亲密却总飘荡着若有似无的疏离。一个老人定期去大户人家探访,绝不拒绝对方的小恩小惠。这些秘密就像血管,渗透进这部电影的肌理,看似波澜不惊,却逐渐揭示出生活的冷酷。
而表面上,是枝裕和一直极力与这种冷酷保持距离。《海街日记》的几个姐妹点烟花吃西瓜,仿佛彼此没有伤痛。《比海更深》的母亲掏出盒子里的脐带,仿佛对儿子从无失望。《步履不停》的一家子人聚在一起吹着晚风,仿佛并没有芥蒂。《无人知晓》的孩子们从游戏机里淘出硬币,仿佛并没经历过死亡。
《小偷家族》的故事从冬季到夏季,观众也一起经历着镜头里冷冽中的温暖,酷暑中的寒凉。天寒地冻,父亲却从外面抱来脏兮兮的小女孩。全家聚在一起涮锅,把妹妹最爱吃的面筋夹过去。热气蒸腾,烟雾缭绕,这个家庭和烟火人间中的任何一个家庭并没什么不同。盛夏哥哥带着妹妹到处玩,说着没法在家学习的孩子才要上学,这种怪异的优越感令人寒彻骨髓。
《小偷家族》的灵感来自一则报道小偷家族的社会新闻,新闻中提到他们偷的物品有钓竿,钓鱼是他们的业余爱好,这个细节引起了导演的注意。本应徘徊在温饱水平线下的一家人,偷的不止米油蛋、洗发水这种生活必需品,反而有心思偷窃钓竿。电影里对这段的呈现也非常有趣,爸爸使了一个眼色,妹妹跑去拔掉自动门开关,哥哥抱着钓竿顺利逃走。一气呵成,妹妹也在偷窃中愈发老练。这种老练引人发笑,却更觉残忍。
后来父亲对着警察说的,除了偷窃,我没什么能教给他们的。怎么会呢?父亲明明教给了孩子变魔术,教给他们泡面最好吃的吃法,带他们到海边游泳冲浪。可是这一切在偷窃面前不值一提。妹妹也学会了如何祈祷最为灵验,结果那可爱的祈祷手势,却应用在每次偷盗之前。
你教我食物最美味的吃法,却教我获得食物最羞耻的手法;我学会祈祷最灵验的手势,也学会用来祈祷最不齿的心愿。
蝉在成长中要非常努力地脱壳,以偷窃为生的孩子们也是一样,总要经历被抓包后的羞耻,怕被抓包的逃跑。小臂在原生家庭里曾经留下过狰狞的伤口,流过血结过痂,到最后留在皮肤上的不过浅浅的一道疤,谁记得曾经伤口有多痛,谁知道留在心里的伤口有多深?
最费力的成长留在树上的只有壳,最狰狞的伤口留在皮肤的只有疤。而最动人的烟火绽在空中看不到,最深沉的感谢飘进风中听不清。这便是是枝裕和温情笔触下,最残忍的一面。他的镜头始终与痛苦保持距离,不肆意煽情,不蓄意卖惨,那绽放在破平房上空看不到的烟花,那飘散进风里说不出口的感谢,那扔到屋瓦上方的乳齿,那玻璃球中藏着的海洋,都是春花秋月般温柔如水的细腻日常。但是那后院用来掩埋尸体的沟壑,填埋难过的泥土,妹妹蜡笔画里暴露的真相,那滚落一地无人捡拾的橙子,才是生活最刻骨的残酷。
我在商店里偷换掉童年,你在泥土里掩埋了伤疤,本该拥有的无邪童年却用来犯罪,本该大白的真相却被掩埋。生活最刻骨的残酷,可能还是男孩情急之下从桥上的纵身一跃, 可能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提出不想偷窃的忤逆,也可能只是骄阳下的一阵羞愧。
于是,便愈发心疼祥太,他承受了偷窃带给他的羞辱,无论主动或被动,都不该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像树上的壳蜕不掉,臂上的疤消不去,像每个骨骼拔节的日子里所经受的成长痛,像每一缕驱之不散叫做贫穷的幽魂,注定折磨一生。
昨天深夜看完《小偷家族》之后,晚上睡前和今早醒来,都在想这部电影,干脆写了一点观后感。
以下文字有明显剧透。
如果你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我非常推荐你去看,并建议你看完电影之后,再来看这篇推送。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剧透,想在观片之前了解更多电影里值得留心的细节,那往下看吧👇
1
片中,亚纪说,维系自己和他人之间关系的东西是钱。
但这并不是她的真心,反而是她的恐惧。
她无比害怕这是真的,她这么说只是为了降低自己的心理预期,只是因为害怕别人让自己失望。她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证明,证明自己是有人要的,是被爱着的。别人和她在一起不是因为利益,而是因为爱。
她觉得奶奶不收她钱就让她住在家里,就证明了奶奶真的爱她。后来,当她知道奶奶每个月都从她爸爸那里拿三万块之后,她的世界崩塌了。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奶奶从来没有花过那笔钱。拿钱但从来不花这背后有无数种可能的原因,折射的是人性的复杂。但我相信,奶奶绝对不是为了钱而收留她。但这一点,亚纪没有机会知道。
类似这样的不知道,电影里有好多。玲玲不知道,亚纪觉得她穿着喜欢的泳衣就不肯脱很像小时候的自己;柴田治跑着追公车时不知道,车上的祥太最后终于无声地说出了“爸爸”;其他人不知道信代是为了留下玲玲而放弃了工作;就像其他人不知道奶奶在海滩上用口型说过“谢谢你们”一样。
太多的在意是没有被看见的。人世间的事往往如此。不知道怎么表达,不好意思表达,没有资格去表达,太在乎反而表现地好像不在乎…
错过和误解,伤害和怀疑是人生常态。而豁出去的善意,裸露柔软腹部式的信任则是小小的奇迹,虽然小,但仍然是奇迹。这些奇迹让人想活下去。
2
《小偷家族》里小卖铺里的爷爷戏份很少,但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角色。他的举动,让祥太的转变有了说服力,从根本上成立了——
爷爷发现祥太带着妹妹偷盗之后,没有一句斥责,没有说破这是偷,只是重复了孩子们偷东西时做的手势,告诉祥太,以后不要让妹妹做这件事了。还从架子上拿了两个果冻给祥太。
如果爷爷的反应是打骂,给祥太的冲击估计没有他温柔平静的劝说来得大。
因为学习道德最根本最有效的办法,不是惩罚,而是激励。用《何为良好生活》里的话说, 当一个人“真的看到真善美的存在后,会激励自身的信心和活力。”
爷爷不仅给祥太上了人生第一堂真正意义上的道德课,也让祥太意识到,在小偷家族之外的世界里,不是只有抛弃他、伤害他的人,也有不求回报、善意对待他的人。
这给了他奔向外部世界的信心。
3
电影里其实很多细节都草蛇灰线般相互勾连。
比如,奶奶去取钱时,大声说出密码,陪着她一起去的亚纪在她身后提醒她,你输入就好了,不用说出来哦。
奶奶去世后,信代和祥太一起去把奶奶卡里的钱取了出来。正常按遗产法,信代肯定是没资格继承奶奶遗产的。信代能取出钱,唯一的解释是,他们也就知道奶奶的密码。
我忍不住猜测,奶奶当时是故意把密码说出来的吧。
比如,祥太和由纪在河边捡拾蝉蜕。由纪看到一只正在艰难蜕壳,还没有成功的蝉,喊祥太去看。两个小朋友就并肩站在树下,给努力破壳而出的蝉宝宝喊加油。
这只蝉也是祥太的命运隐喻吧。要成长,必然要挣脱、要飞走。
4
在《小偷家族》里,由纪(后来被家里人起名叫玲玲)是作为一个外来的陌生人,进入到五口之家的小世界里的。她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或多或少,会让大家对习以为常的生活多一点思考,甚至是疑问。
这一点在哥哥祥太身上,尤其明显。妹妹像一个幼小版的他,他得以从他者的角度观看并思考自身行为。他开始想,以后也要让妹妹和自己一样偷东西吗?
之前“爸爸”治告诉过他,商店里的东西是没有主人的,所以可以拿走。
但来自小卖铺爷爷的温柔规劝,让祥太强烈感觉到了这样做是有问题的。再之后,小卖铺没开门,店外贴着“忌中”。因为祥太不认识“忌”字,以为店铺倒闭了。治跟他说过“只要商店不倒闭就没关系。”但现在店倒闭了,祥太多少会怀疑自己的行为和店铺倒闭之间的关联吧。
此时的他,已经明确不想让妹妹继续做他意识到有问题的的事,他决定自己去偷。但是妹妹跟了进来,想要帮他分担任务。
他看着正在把食物往裙子里塞的妹子,意识到,如果不改变,这孩子会和自己一样。
光是他自己可能还能接受,但加上妹妹,他彻底动摇了。
而且,我觉得,他可能还担心妹妹的偷盗行为,会被人发现(电影里妹妹塞食物时,塑料包装袋被挤压发出声音,其实很容易被人察觉的。电影里所呈现的,之前家里其他人的偷盗行为,都是无声的。),他不想让妹妹被抓。
他于是抢了东西就跑,故意让自己被抓。这其中有保护妹妹的成分,有对现有生活的失望、放弃和逃离,也有想要改变的突围之心。
5
有朋友问我,10分的话,给《小偷家族》打几分。
我说打10分。是啊,我就这么喜欢。但后来想想不对,有个细节始终缠绕在我心头,让我想扣一分,打9分:
为什么一家人里没有一个人告诉警方,玲玲的父母一直在虐待她。不应该让玲玲回去跟那对虐待、忽视她的父母继续生活啊。
我觉得,让玲玲和哥哥一样,被政府抚养,去六个孩子住在一起的公寓,也比回去和家暴父母生活好吧。
真的一想到,玲玲妈妈对玲玲说“我带你买新裙子”时的眼神,我就不寒而栗。
看完回来路上,我脑子里想的一直都是前一段时间女童被其亲人联手虐杀的新闻。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存在,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相信这世上有神。
如果孩子们能选择家人的话,可能有些孩子宁可选择无父无母做孤儿,有被他人领养的机会,也不会想要自己现在的父母吧。
6
《小偷家族》里有些元素是是枝裕和以往电影里也会经常出现的,看起来很亲切。
比如坐新干线出游:《奇迹》里是孩子们坐新干线去看火山,《小偷家族》里是坐新干线去露天海滩。
比如去海边玩表现家人关系,《海街日记》是四姐妹去海边,《小偷家族》是全家六口去海边,踏浪的画面和《海街日记》里的好像。
比如用拍堆雪人来表现亲子关系:《第三度嫌疑人》里是父女堆雪人,到《小偷家族》,就是父子堆雪人。
主题也和他以往拍摄的电影一脉相承,但有更强烈的集合感,有《海街日记》里的亲情温暖,有《如父如子》里“对什么是家人”的拷问,有《奇迹》里对于儿童心理成长的呈现,有《第三度嫌疑人》对人性复杂微妙、司法局限性的探讨,有《无人知晓》里对被遗弃儿童等社会问题的关注……
我觉得说是集大成之作会有点夸张,但《小偷家族》的确比较完整地把是枝裕和一直以来关注的问题交付给了观众。
7
很喜欢《小偷家族》里的妈妈说的那句,“家人还是能选比较好。”
让我想到《Sense8》里看得我大哭的一幕:Felix受伤,植物人一样躺在病床上,Wolfgang 守在他病床前,跟kala说,“他是我兄弟,我们不是因为血缘而随机地联系在一起,我们之间有更强大的联结。”
Kala问“是什么?”
Wolfgang说:“By choice” “是选择。”
爱的第一前提是自由意志。血缘给了我们一个爱的可能性,但只是可能性,绝非必然性。我从来不相信,因为我们有血缘,所以我必须爱ta这种话。
我爱是因为我从内心觉得对方值得我爱,于是选择去爱。
8
整体来说,我非常喜欢《小偷家族》。是枝裕和真的很尊重观众,不煽情,不愚民,不说教。用徐皓峰的话说,他呈现的不是道德的是非,而是道德的困境。
他帮你撕掉人身上的标签,让你看到一个一个人。那些人,和你一样,有血有肉,有夜里开着灯等待他们回家的家人。
他尽力展现生活的复杂,让你看到算计也看到算计背后的温情,让你了解、体谅,让你珍惜“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得美好起来的瞬间。”(是枝裕和语)
—END—
这不只是一部解构传统家庭的电影。
在《燃烧》中,李沧东在影片开头便通过女主之口抛出了「哑剧」的概念。「哑剧」的精髓不在于想象事物的存在,而是忘记其不存在。底层人物物质匮乏与精神生活的联结通过这一概念巧妙地联结一体。
有趣的是,在戛纳同台竞技的《小偷家族》也出现了一个意蕴颇为相通的场景:一家人在狭窄的门外望向天空,共同「观看」远处的烟花表演——他们只能听得到声音,而烟花的绚烂却需要他们自己想象。
当这种转瞬即逝的美丽能够通过无形的声音与其他「家人」的在场得以确证时,下一个镜头中展示的狭小生存空间似乎也失去了那种排斥性的社会意义,而转化为一种幸福的「羁绊」。
然而,假如这次是枝裕和依然停留于对这种温情脉脉的「家庭」关系描绘,那么整部小偷家族就依然有可能沦为银幕外衣食无忧(大概吧)的观众对底层生活乐观情趣的一次外在凝视——
我们感受到了底层生活的生命力,那些为金钱、生存所困的事实也成为了一种可以被审美被趣味化的碎片。我们似乎也在潜意识中认同这种生命力能够自洽并维系他们的实际生活——换言之,这种隐忍的温情也从另一面栓塞了宣泄与控诉的出口,阻断了观众与片中底层人物真实生活的接触。
实际上,这也是我个人认为是枝裕和先前的许多作品在社会意义上都落入某种偏狭的情趣而剥离真实体制结构的原因。很幸运,在《小偷家族》中,我看到了突破。这可能是是枝裕和在关于家庭与社会的思辨中最为深邃的一次。
在影片的前七八十分钟内,我们看到的是颇为熟悉的是枝裕和。关于非血缘「家庭」的讨论早已在《如父如子》中进行过,我们也依然能够看到是枝裕和通过细节堆积情绪与刻画关系的功力。
不同之处在于,一方面,是枝裕和在这一部分所专注的是社会底层的生活,并不涉及太多跨阶层的互动,因此并没有形成《如父如子》那般精英与平民视角割裂与生涩感;另一方面,影片中的细节铺陈不仅仅作用于整体的情绪,也为之后的情节反转提供了可能性。
而观众在观看前半部电影的过程中,却很难明确察觉之后这一层的暗示,至多只是一种怀疑。
我们看到小男孩在「父亲」的指导下偷窃,看到「父亲」在受伤后「母亲」希望他伤得狠点以求更多金钱赔偿的「恶毒」诅咒,看到「奶奶」碎嘴嫌弃「姐姐」的本家给的钱太少;我们也看到「母亲」在送小女孩回家之前决定留下她,看到「父亲」与「母亲」饭后简单直接毫不遮掩的性与爱,看到「奶奶」给小女孩的手掌心轻轻撒上盐粒。
或许是因为整体依然颇为清淡愉悦的氛围,又或许是我们之前长期观看是枝裕和家庭描绘形成的思维定式,我们认为看似更为积极的后者包容了前者:即便为金钱关系与生活困境所缠绕,底层人依然能够相依相偎,酝酿出真切的亲情。
这是当代社会常见的底层形象(或者说是一种被塑造出来的底层话语):流动而滞后、松散却又坚韧,无需冷眼审视,无需条分缕析,更无需过多批判,只有生活经验与微妙情感混杂而成的直觉——一种被推着走的状态。我们已经领会了是枝裕和的想法,亲情是可以通过后天建构的,「家」是可以选择的。
但我们却忘记了,所谓的「可以选择」预设的前提是:有选择。
在这一前提下,影片之后的部分给人带来的困惑无疑是极其强大甚至是毁灭性的。
为什么「母亲」在面对调查人员关于「母亲」还是「妈妈」的质问时,她犹疑到完全失语?为什么她最后反而认为,只有她和「父亲」做男孩的父母是不够的呢?更不用说是那个简直令人崩溃的结局:为什么男孩要故意被抓住呢?
这个看似亲密无间的家族对其中各个成员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初看结尾时,我似乎能感受到是枝裕和对这个他一手虚构出来的「家」显著的不信任。先前所有的温情难道只是镜花水月?难道是枝裕和依然对传统的家庭结构抱有更多的认同?
答案依然只能从先前的细节中寻找。当我们再重新考量这个非血缘家庭的生活,我们或许只能放弃先前太多美好的想象,认清更为残酷的现实。
尽管「偷盗」这一行为能够被看作底层对社会体制隐秘的反叛,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实际上他们只是从最朴素的生存需求以及不过分损害他人的角度所作出的选择——这或许才是真正符合当前社会底层心理的描绘。
他们或许面对森严的社会等级压迫能有几分喘息之力,甚至在这微弱的喘息之中能够自娱自乐。但这种主观上积极的姿态依然无法抹去他们客观上的生活是艰难。即便能将苦涩通过不同方式咀嚼出甘甜,不断延续的苦涩本身以及这个转换的过程依然是压抑且痛苦的——这甚至是另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
正如「母亲」虽然能够在被工厂开除后与「父亲」愉悦地交欢,却不能掩盖她已经失去经济来源的事实;正如「姐姐」虽然能够在「家」里获得奶奶的关爱,却不能否认她在情色业的工作中获得的只有一层更深一层的空虚;正如「父亲」虽然能够与孩子相处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却依然在工地工作时对一间足够宽敞的房子想入非非。
这两种价值取向所代表的姿态看似截然相反,却以如此自洽的方式融合于这一「家」人的生活中。但实际上,这种恰如其分的混合,也只是一种想象之中的和谐。影片的结局,便是要将这一层掩蔽轻柔而冷峻地撕开。
一方面,他们看似如此自足地存在,但实际上社会的法律、规约以及传统道德观等等都并不容许。这样边缘的家庭就像《第三次杀人》中的嫌疑人一样,在庞大的利维坦面前只具有容器的作用:与法律与传统定义不相符合,就必然被拆散,其中存在的情感必然被完全抹杀。在这一层次中,是枝裕和肯定了亲情建构的真实性。
另一方面,尽管家庭内部看似和谐,但实际上在无处不在的利益关系中,这种和谐并不是完全值得信任的。当人类最为自然甚至是抽象的情感背后不得不掺入了金钱、欲望等不同的杂质时,人实际上很容易陷入被社会体制所捆绑的状态之中,那人又要如何确定这种「家」的情感可以维系足够的纯粹、丰盈与真实呢?在这一层次中,是枝裕和质疑了这种亲情的真实性。
因此,当小男孩在带有几分调皮的「偷窃」反叛中获得了几分「道德感」的觉醒时,他的心已经慢慢地开始了与这个「家」分离的过程。或许孩童单纯的那一面让他无法去完全妥善地处理「道德感」与「亲情」这两者之间的矛盾,他只能选择离开;又或许,他已经在这一组矛盾中作出了选择,他感念「父亲」的养育,却依然选择离开。
或许受审问的「母亲」内心同样有如此的焦虑。作为成年人,她其实已经谙熟那一套转换的心理程序,甚至已经足够有能力将伤口掩埋到意识深处。但当她被问及「母亲」与「妈妈」的称呼问题时,她完全陷入失语。这一方面自然意指这个社会强制性的「命名」系统中所无法包容的边缘群体人际关系;另一方面,或许她内心也突然间闯入了那无可逃脱的犹豫。
这一点在她之后告诉男孩他被捡来的地点这一行为中体现得更为鲜明。是枝裕和的这一笔并不完全是他赞同的观点,但却保留了这一人物的完整性:生活投诸她身上的种种枷锁,终于还是让她放弃了对理想的自主选择的「羁绊」的信任,她的经历使得她认为:血缘上的父母也有完全不可替代之处。
同理,「姐姐」终究无法对树木希林饰演的奶奶的行为完全视而不见。「父亲」再也追不上男孩,也难以完全理解男孩心里的焦虑甚至是隐秘的恐惧。情感的桥梁实际上是如此脆弱,一触即溃。
这种由内而外崩溃显然并不符合观众的期待,却是底层人所不得不面对的真实。
是枝裕和像是做了一个「家庭」实验,他将这一群人糅合一体,却又使其在外部的压力与内部的疏离下溃散。最终,这一切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但这种无解却并不是实验的停滞。显然,他并没有完全肯定家庭建构论,甚至是持质疑态度。但这种质疑态度并非空中楼阁,而是植根于当前金钱等级制社会对人由外而内的异化的现实,从而将对家庭的思考更进了一层。
影片前半部分所构建的无非是一个可供旁观者欣赏、赞美的想象空间——这也是影片中人物或多或少认同的和谐概念。但问题在于,在当前的社会语境下,在社会对人的分化以及人们对金钱的依赖都依然存在、底层被压迫到最低的生存限度下时,我们要如何去完全信任这种建构而成的「爱」呢?这种对建构之「爱」的想象,何尝不是另一种同样值得警惕的建构呢?
这个非血缘的「家庭」是一种纯粹的理想状态,它不涉及任何本质主义的规训或律法传统的限制,而是一个流动、自主且相互关怀集体。但是当社会并没有一个真正建立起这种乌托邦式的团结集体的条件时,当这个幻象的基础依然是破碎的时候,我们作为观者又有什么权力强行为底层的人们描绘所谓的美好图景呢?
这时,将美好摧毁的「无解」处理显然是对这个群体真正的尊重。
但是枝裕和并不会掐灭一切希望。那些情感细节的意义虽然被分化、被模糊了,但却并不会灭失其理想状态下的意义可能性。生活中细碎的善,在观众面前依然真实可感,凝聚成「有解」的暗流。即便「爱」在不同方向的冲击下难以直达纯粹,但那不纯粹中却依然能够提取出纯粹。
我们似乎可以在那一部分纯粹中窥见未来的方向。在那种纯粹的理想状态中,人与人的「羁绊」超脱了金钱与社会等级的束缚,而进入真正的解放之中。那是真正的「家」的意义,人的自主自由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爱与交融才是唯一。
所以,那一夜的烟花到底是真的吗?
它看不到,它亦真亦假?
或者,它至少能被聆听到,它依然在走向真实,走向银幕前的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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