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泡饭之味

出生富裕家庭的妻子，讲究吃穿玩乐，喜欢享受生活，嫌农村出身的丈夫不懂情趣，沉闷无味，对他喜欢吃“茶泡饭”、抽低档烟、出门坐三等火车的生活习惯冷嘲热讽。常常对丈夫说谎，和女友们一起出去玩乐；在朋友面前称自己的丈夫为“闷蛋”……

这似乎是许多婚姻不如意的女人的困境。你很难知道是男人们真的太闷了，还是女人的要求太高了——电影里的男人似乎也真的很闷，繁重的工作和责任让他时刻处于紧张状态。其实他对女人的一切小把戏心知肚明，但却大度地沉默着，宽容着，使女人日益骄纵——直到有一天，两人在一天的冲突后，女人离开了家。男人也要到国外去。女人回到家，感觉到了冷清和寂寞；男人也正好因为航班出问题，回到家里。女人笑意可人，和他一起，愉快地吃了顿茶泡饭……

小津给了电影一个相当光明而略嫌多余的结尾，女人好象突然发现了丈夫的好，发现了自己的爱，并以此影响了女友们——其实，尽管女人回到没有丈夫的家里，那种冷清而寂寥的气氛渲染得很好，我还是觉得，这样180度的大转弯无论如何都略显突兀了些。

丈夫：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总是这样？
妻子：什么？
丈夫：举例说，抽烟，你不想我抽朝日牌，但是我喜欢。不但便宜而且很醇。火车也是，你不喜欢三等座位，但我喜欢。我可以轻松些……我长成是这样，现在却成了问题。
妻子：可惜，我不是这样长大的。
丈夫：……个人的、简单的及习惯的，我喜欢的东西就是这样。我喜欢习惯了的事物。
妻子：我也是。所以，让我做我喜欢的。

有些东西，是很难在一夕之间改变的。即使有了理解和爱，也需要一个宽容的心态和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冲突还是会时常发生。生活，一下子弯转得太大了，会失控的。

最后的那顿茶泡饭真是拍得很美：细碎的，平和的，淡淡的，甚至带着些许幽默。被娇宠得一塌糊涂的妻子甚至连碗筷米茶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丈夫依然默默着，帮着妻子忙乎着一切。在一顿简单的茶泡饭里，他们和我们都体味到了生活的味道。

丈夫：很好吃。
妻子：真的？让我试试……真的好吃。
妻子：对不起……我不明白，你说的个人简单生活，习惯了的事物会让生活更轻松。现在我明白了。
丈夫：茶泡饭，就是这种味道了。结婚夫妇应该象茶泡饭这样。我真高兴你能明白。

生活就是茶泡饭的滋味，这就是小津的生活哲学。他大部分的电影好象都在诠释着这种哲学。这样的哲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体味并理解的，它需要生活的浸润。

理解小津，也同样需要时光的浸润。

关于茶泡饭，曾经在周作人的文章里读到过。他说，日本人用热茶淘饭，以腌菜或泽庵黄土萝卜佐之，清淡而甘香。据说现在，通常都用很精致的茶壶和餐具，在茶泡饭上通常还有一颗梅子，带着一股幽香。呵呵，想来应该真的很好吃啊。

生活的味道，真是无穷呵~~

    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茶泡饭之味就是人生中唯一值得细品的滋味。真正美妙的反倒是，像我们大多数人经历过的那样，突然有一天就对某种从前不喜欢的滋味，莫名喜欢起来。不能理解的事物，突然就欣赏起来。细想之下，又如何是“莫名”和“突然”，只是自己经过了也还不知道。这种悄悄的成长和蜕变，才是人生中真正的趣味。而之前的单纯幼稚，也不过是必经的一种可爱历程而已。
    所以妙子很可爱，已然是少奶奶了，却有着少女的任性、天真和不满足。会瞒着丈夫，和女友们一起到温泉度假。喝酒，唱歌，怀念当年逃学的时光。早上醒来，对着一池锦鲤，取笑自己的闷蛋丈夫。说有一条真是像极了他，又大又呆，抢吃抢不过别人，领带还打歪，可怜的家伙！
    看妙子的脸，眉目如画，映着波光。慵懒，静止不动，却像一只羽毛鲜亮的小鸟似的，充满想要腾空而起的灵性。总是躁动不安，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总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好不甘心！她好想抒发身上压抑不住的生气，仿佛总在说，看看我，我是个活人，一个生动的女人，我要所有的春天和秋天，看看我！她就像那种很新鲜的生鱼片的滋味，带着漂亮的玫瑰色。
    而她的丈夫茂吉，很不可爱。又或者说，可爱得很另类，属于一般人消受不起的那种寡淡的滋味。最大满足时，仅仅表现为一声“嗯”。思潮起伏时，仅仅表现为敲敲手指。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对于他来说，美的意思是清澈的星空，快乐的意思是大家都活着。没有什么比照自己原来的样子，简简单单、轻轻松松活着，抽廉价而味醇的烟，吃乡下的茶泡饭，有几个老朋友，更痛快、更有意义。
    这两位总是一个撒谎，一个装傻；一个吵闹，一个忍让；一个出走，一个等待。来来回回折腾，如同小孩子的自我和成熟后的自我的斗争，天性中的浮浅和深刻的斗争。直到有一天，“莫名”和“突然”地达成了和解。
    赌气离家“透透气”的妙子，回来时发现丈夫出国公干去了。万分寂寥之下，不由想起他的好来了。半夜里，茂吉因为飞机故障折返。喜出望外、失而复得的妙子，竟然突发奇想，要亲自弄茶泡饭给他吃。没有了小使女的帮忙，妙子在自己家的厨房里像个陌生人。这让她感觉很好玩，就连沾上味噌的双手的气味，也让她感到新奇。对丈夫的一切——自己从未尝过的“下等人”的茶泡饭，以及他的抚摸、眼泪和亲吻，感到新奇和巨大的满足。这只可爱的小鸟，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
    茂吉呢，他朴素从容的一茶一饭，不动声色的爱，终于得到了回报。妙子切菜，他提着和服的长袖子；妙子掀开缸子取东西，他就重新盖好；妙子走在后面，他就在前面领着；妙子刚要说什么，他就点头，“都明白了，我很高兴！”
    就像所有相生相克的事物，如果没有包容的幽深博大的山谷，鸟儿又从哪里获得它的自由，它生的愉悦？如果没有飞鸟的跃起，清脆的鸣叫，那么高山大谷该有多么沉寂！如果没有源自生命本身的冲动和渴求，也就没有最后深深的平静。我们的内心，有时是妙子，有时是茂吉，有百般的滋味，不一样的层次，在等着我们。谁知道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会突然明白什么，突然喜欢上什么呢？

日光之下无新事。但凡到了一定的年纪，每个女人都会碰到婚姻这档事，家人催相亲，你为此烦恼，就如节子小姐一样，“你年纪不小了，不能永远地游玩”，“相亲结婚怎么了，也不一定是坏事啊，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你见都没见，怎么知道就不行，说不定是个不错的男人呢”，不错，有我偶像梁朝伟帅和那迷人的小眼睛吗，关键不在这，从小被管到大，临到挑男人过往后的日子，我还不能有点自由了，那男生好不好关我球事啊，节子的任性因此显得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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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婚姻都是一样的。男人和朋友一起喝酒打游戏，女人和姐妹淘外出游玩，看着她们一起奚落自己的男人，我也跟着觉得快活。妙子说自己的丈夫是闷蛋，绫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一起看棒球也不恼怒，而是罚他给自己买礼物，代价是扣除他的零用钱，她跟妙子说：全部结婚夫妇都对自己的一半说谎，不说谎只会闷坏另一半。

不同的是，男人较少谈及自己的女人，而是谈论弹珠和单车比赛：“当你在人群中时，你可以进入忘我的境界，简单地说，可以自我独立，而感受到只有你与弹珠，你可以忘掉世间所有的烦心事，将自己与弹珠浑然一体，自我独处，那种快乐的孤独感，就是魔力”，而“看单车比赛和现场观众，简直是人生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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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竹茂吉成熟稳重，节制，包容，妙子的任性和大手大脚的花销习惯他也不轻易指责，不指望她改变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他喜欢抽朝日牌香烟，不但便宜还很醇，火车习惯三等座位，可以轻松些，觉得很舒适…”，大家彼此独立，互不干涉，但长期生活在一起，总会互相影响，偶尔一试对方的一些习惯，就像茂吉喜欢的茶泡饭，还真好味！“结婚夫妇就应该像茶泡饭那般”，多大点事。小津的电影就是这样，不夸张日常，也不脱离日常，一切的情感都在日常里自然而简单地发生着。

经过和茂吉一起吃茶泡饭后，妙子跟绫和高子分享了那晚的感受：“做个醒目的说谎者吧，但最差的实话也较好的谎话为佳”，绫一听：“哗，我走了，我说谎才来了这里，再见了”，高子也跟着一起走了，留下节子，妙子跟她说：“你明白吗，在选择夫婿前要三思啊，那是很重要的，他的领带…打扮方式…并不重要，可靠性，才是最重要的”，我猜应该也是像茶泡饭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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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中的人和婚姻外的人是不一样的。电影结束时，节子问追求她的亚登：“你可信赖吗？”，亚登说：“虽然我的衣服、帽子都是二手货，但不用怀疑，你知道的，只是我游手好闲时，那只是我的一部分，如果你讨厌那样，以后你会感到悔疚的，我知道你的”，节子一听，呦呵，看把你小子得瑟的，我可不干，来追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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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 小津作品中以父女亲情, 以及女儿出嫁这种体裁居多, 他的夫妻体裁作品并不算多, 有人总结下来也只有四部半, 出现在小津套装第二集中的就有其中的二部半：茶泡饭的滋味(1952)，早春(1951)和宗方姊妹（姐姐那个部分可以算半部）， 今晚看的是茶泡饭的滋味(套装二全看完了)，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想必很难理解这样的夫妻感情， 没作过夫妻的， 没有太多生活历练的夫妻， 应该都不太能理解， 这种平平淡淡才是真的话当大道理说出来并不算什么， 但你能作到吗？ 你有这种平和的心境去处理好夫妻关系吗？
爱情这东西哪儿来的那么多轰轰烈烈， 死去活来， 爱情不是演戏， 更不要说是婚姻， 平淡不等于失去了什么， 如果你追求的是一种戏剧性， 一种“每时每刻都要想着我”， 你真的最好不要结婚， 因为你是真的不懂什么叫结婚， 什么叫爱情， 这句话就权当骂我自己先。
有时候， 我觉得看小津的电影就是修炼的一种方式， 我可以反反复复地看， 整个心情就跟着入定进去

最记得陈丹燕笔下，有一个在日本代代木地铁站遇到的美丽女人，像朵颀长的花，连花瓣的边缘都精致而芬芳。精心搭配的服饰从细节的一丝不苟中透露出品位和华贵，不显山不露水的优雅是用钱和无数寂寞的时间堆砌出来的。日本朋友告诉她，这样的女人背后一定有个工作狂的丈夫，高薪而忙碌，夫妻间很少时间交流，妻子于是走出家门，独自找乐。
　　
陈丹燕写道：“如此精致的女子，不知道她这般精致，是为了享受生活，还是毁坏生活。我看到一双美目，像化妆品广告上的眼睛一样的美，一样的不真实。当她独自一人等车的时候，眼睛里并没有燃烧、没有惶惑、没有沉迷、没有喜悦。。。。含蓄的女子，使人不能猜度她的心是否也精致而安然。”
　　
看小津1952年的电影《茶泡饭之味》，又想到了陈丹燕描绘过的这个女人，因为电影里有个同样精致，同样无聊的女人妙子。风景一般的女人，赏心悦目的同时又神秘莫测的女人，她们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呢？可挖掘的题材很多，但小津给我们讲述的，是最平实、最温暖的一个。
　　
妙子有大把的闲暇时间丰富精神，有优渥的物质条件装点生活，丈夫待人宽厚，夫妻俩膝下无子，妙子因此过得比小津其他电影里的已婚妇女“肆意”多了。这大概是极少见不涉及下一代、纯粹讲夫妻相处之道的小津电影吧。
　　
按说这样的生活是许多人羡慕的，妙子却有诸多不满，“身在福中不知福”，古人还真没说错，这是我们人类常犯的毛病。家庭出身好、没吃过什么苦的妙子，相亲结婚嫁到这个家，象是从一个蜜罐转移到另一个蜜罐，生活并未发生多大变化，性格也依然骄纵任性。丈夫出身农家，一砖一瓦都靠自己辛苦争取，生活习惯朴素，人也温和厚道，这一切在妙子眼中全变为缺点：朴素成了小气，温和成了不解风情，厚道成了寡淡，而喜欢吃茶泡饭的习惯简直就太没教养了！
　　
这样嫌弃丈夫、呼来唤去的妻子，在小津电影里仅在默片时代《淑女忘记了什么》中出现过一次。但小津的目的从来不是教化，他从未有过站在某个道德高度批判的野心，他只是忠实地观察生活，记录人心微妙的变化。
　　
贪图享乐的妻子，从影片开头就为了跟朋友侄女去修善寺泡温泉，对丈夫大编其谎话，一个戳穿了又编另一个，在妻子眼里，丈夫就象水中那条大黑鱼一样，慢吞吞、笨头笨脑、一无是处。
　　
而丈夫，一天到晚辛勤工作的丈夫，我简直都忘记他的名字了。同事们叫他“部长”，后辈叫他“前辈”，昔日战友叫他“队长”，家里的佣人叫他“主人”，侄女叫他“姑父”，妻子叫他“迟钝先生”。
　　
“迟钝先生”不迟钝，他出于天性的勤勉认真工作，出于长辈的热心提携后辈，出于亲情的关怀溺爱侄女，他把妻子的小把戏都看在眼里，只是不点破，出于默默的爱意纵容妻子。
　　
可夫妻之间的貌合神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个人的南辕北辙就象家中楼上楼下各自的休息室：一个西式摩登，一个日式传统。妻子的手帕交们个个都有自己的婚姻问题，相比之下“迟钝先生”的迟钝无伤大雅，大家虽时常拿来取笑，内心还是羡慕的，结了婚还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这样的“好运气”可不多见啊！侄女节子虽喜欢姑父，可坚决不愿接受家中相亲的安排，走上姑妈婚姻模式的老路。
　　
她的反抗任性而顽皮，从歌舞伎现场直接跑回姑父家，当了一天姑父和后辈阿南的“跟屁虫”。阿南真是这位好好丈夫年轻时候的翻版啊：同样出身贫寒懂得生活艰辛，同样努力上进前途无量。从他身上大概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怪不得丈夫热心推荐，帮他谋职。不过毕竟时代不同了，阿南在懂得生活艰辛的同时还懂得生活享受，片中这位阿南出场，总要对价廉物美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带着节子吃碗拉面，他也不忘阐述：“拉面光好吃还不够，还要便宜，又好吃又便宜，才是最受欢迎的拉面店！”这样的言论要是崇尚奢华的姑姑妙子听到，一定嫌他小家子气，可节子不是妙子，新思想的熏陶催生出一个摒弃门第观念的新青年，日本的五十年代，是开风气之先、新旧裂变的年代。小津电影从不正面涉及社会问题，可外面世界的种种，渗透进人们的一次次交谈、一首首流行曲、一块块酒吧招牌，自然微妙地传达出来。
　　
节子跟着姑父和阿南，这一天都做了些什么呢？看自行车比赛，去姑父昔日战友经营的弹子球店打弹子游戏。这一幕似曾相识，原来就是这个系列的开端哪，1983年的德国人文德斯注视过的场景，当时在日本方兴未艾。可看一看在文德斯造访三十年之前的小津怎么说的，他借经营弹球店老板之口说：“这东西是很有趣，可要真流行起来也不好，那证明大家都很无聊。”
　　
小津觉得还不够，对社会上刚风行起来的新奇玩意抱着深深的忧虑，随后他又借丈夫之口继续探究：“玩弹子球可以乐在其中，达到无我的境界，也就是说简单地把自己跟外界隔开，而把世间烦恼全抛在脑后，硬币就是我，我就是硬币。这是一种纯粹的孤独，弹子球的魅力也就在于此，那种幸福的孤独感。”
　　
小津不幸言中，当今世界，精神空虚，人们沉浸在虚幻幸福的孤独感中不能自拔、无病呻吟、一意孤行。
　　
节子不辞而别，放相亲者鸽子的行为掀起轩然大波，妙子很生气，要丈夫好好教训教训节子。丈夫不得以装装样子，却被妙子发现原来这一天节子是跟他在一起，怒气冲冲兴师问罪，说丈夫欺骗了他。丈夫说这不是欺骗，只是没说出来，妙子厉声喝道：“这跟说谎有什么区别！”她大概忘记了，说谎的高手正是自己，三番五次、挖空心思、目中无人。面对妙子咄咄逼人说丈夫不关心节子终身大事的指责，丈夫喏喏地辩白着，情急之下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既然她讨厌相亲，就不能勉强地让她结婚，不然又弄出一对像我跟你这样的夫妇。”
　　
他什么都明白啊！夫妻间用装糊涂维系的那一层薄纸被戳破了，妙子有些恼羞成怒，又被任性催化成理直气壮义无反顾的委屈，冷战开始了，这个家变成了冰窟。
　　
丈夫想跟妻子推心置腹好好谈谈，妻子却骂丈夫吃茶泡饭的样子难看，饭粒掉得到处都是。妙子在自己的任性里迷失方向，那当口哪里回得了头，不但不回头，丈夫的恳切扇烈了她的无名火，第二天，妙子一个人回了娘家，丈夫也接到去非洲出差的紧急通知。一个人吩咐佣人准备行装，一个人吃茶泡饭，然后一个人离开，如此家庭生活，大概再不值得眷恋了吧。
　　
妙子倒是回来了，可晚了一步。面对朋友和侄女节子的责问，她表情倔强，拒不认错，大家失望地离开。我却从她板着的一张脸上读出了一颗心的脆弱，总是这样，在被自己无法抑制、酿成大错的任性逼到死角时，人会生出一股无赖劲：我就这样！怎么着吧！
　　
最强硬的一刻其实最心虚，面对空空如也的屋子，抚摸着丈夫日常读书看报的简朴小几，妙子脸上紧绷着的固执退却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怀愧疚的忐忑和找不着北的惶惑。妙子在房中无意识地走来走去，这儿看看，那儿摸摸，一连串无言镜头的剪辑精彩极了，一个平日里任性惯了以为自己什么都行、丈夫不在才六神无主起来、妻子的形象，我们仿佛跟随镜头进入了她的内心。
　　
前面我曾屡次说过，小津是从不给电影中的人物出难题的，烦恼有，但总会解决；就象欢乐有，但总会散去。冷暖自知的认命，有清溪的冷冽，有暖阳的温存，人生五味陈杂，尽在不言。
　　
《茶泡饭之味》也是，丈夫突然深夜归来，飞机故障导致的延误，使这意外得来的一晚格外珍贵，夫妻相见，恍如隔世。丈夫说饿了，妙子问丈夫想吃点什么，丈夫说，想吃茶泡饭。佣人已经睡下了，两个人于是决定自己动手张罗。果真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五谷不识，连自家碗筷摆在哪儿都不知道的妻子也少见。这个妙子，真被宠坏了。
　　
接下来小津拍纪录片似地用镜头追随夫妻俩在厨房的忙碌，柴米油盐间无言的默契和协作蕴涵无穷温馨，这对夫妻从未体会过的感动与幸福瞬时间满溢出来。当丈夫终于吃到自己喜爱的茶泡饭，由衷地说：好吃！妻子尝试了一口，也说：好吃！两人眼中都眶满了泪水。
　　
妻子说：我现在才体会到亲切的、朴素的、不受拘束和气的愉快。
丈夫说：这就是茶泡饭的滋味啊，夫妇就象茶泡饭的滋味。
　　
这大概就是小津的婚姻观乃至人生观了（说来简单，能真正做到又有几人）：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
　　
　　
[注]怎么回事，连续两部电影，都被我“发现”有趣的“缺陷”：歌舞伎那场，有个外景镜头，剧场外观众走过的场面，竟跟我看的前一部电影《麦秋》中，一家人陪大和叔公一起去看歌舞伎的场面一模一样，难不成同一个镜头小津连续两年用了两次？这也是有可能的，侯孝贤的文字中曾提及：“小津的分镜剧本，每个镜头都附注着镜头几秒钟，底片多少，总长多少，共需底片多少，清楚到不能再清楚。最近我才知道，当时是片厂制度，厂里的公布栏表格公布公司所属导演每个人的底片使用量，可见压力多大。”厚田也回忆小津严格控制胶片比，到了秒表不离手的地步。从节约成本的考量出发，同一个镜头用两次也就不奇怪了，尤其是这样无关紧要的过场镜头。

在《茶泡饭之味》里，小津安二郎的节奏一如既往的舒缓，即使表现矛盾冲突也带着琐碎温情，絮絮叨叨里消解了尖锐硬伤。故事很平淡，讲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对中产阶级中年夫妇的家庭生活。二战结束不到十年光景，做为战败国的日本已繁华初现，百姓们过上寻常日子，该娱乐的娱乐，该工作的工作，战争创后阴影尚未全然消退，说到流露，却也只在旧友相聚醉后的悲歌里隐隐若现。

将经历过的以及正在承受的沉重和痛苦克制地搁置起来，才能换来平缓静谧的岁月流淌，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所谓深水潜流大抵如此吧。复苏躁动与低落情绪并存的时代背景之下，男主人公佐竹的沉闷拘谨就比较好理解了。但随着剧情的进展，我们发现他其实很闷骚，也不乏善解人意一面。倒是活跃又直率的妻子神经大条，自以为是。

有个两段夫妻说谎穿帮的情节值得玩味：先是影片开始，妻子妙子为了给温泉旅游找个顺当借口，向丈夫佐竹扯谎侄女节子身体不适，结果节子活蹦乱跳跑出来并傻愣愣不领会婶婶的暗示，惹得妙子既恼怒又尴尬；再次就是节子相亲过程中开溜，跟着叔叔去弹子房游戏，回家之后在妙子的督促下，佐竹明里装模作样对节子训话，背地里两人却在讨论玩弹子的技巧，结果被妙子逮个正着。

两次欺骗都跟节子有关，不同的是，节子在婶婶的谎话里纯属局外人，根本不知情；而在叔叔帮忙圆谎的那次，则是名副其实的当事人。这样，既让我们觉得妙子有些可气又可笑，又为佐竹的行为添加了人情味。呵呵，在情节处理上，小津明显偏袒丈夫。

妙子的谎言没啥必要，因为佐竹从未限制过她游乐，而她的行事也一向任性，是决定了就必为之的。佐竹呢，表面憨里憨气，其实玩了个小滑头——他坚持自己没有说谎。是的，他只不过没有讲出来，隐瞒了默许节子逃避相亲的事实。

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透了夫妻双方也不一定会持反对意见，却偏要制造谎言和遮遮掩掩，说到底是因为对彼此了解不够而在坦白上有所顾忌吧。这里面饶有趣味的刻画了一种“藏猫猫”心态，应了剧中一段对白，是说妻子在日常生活中只看到丈夫其中一面，其实丈夫何尝不是如此？

到了妙子看不惯佐竹的吃相而爆发怒气之时，夫妻在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已暴露无疑。这也难怪，两人出身不同阶层，以往的生活方式本来就大相径庭，就算凑到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也不可能无理由融洽的。

虽然打心眼里，我认可佐竹的那一套：吃廉价又美味的饭，坐放松又便宜的三等车厢，住省钱又舒适的经济型酒店……等等。这就是所谓中等人生吧。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又处于相对稳定期，十有八九走向纺锤型构造——这时中等阶层占人口比例最大，又是中坚力量。毫无悬念的，性价比最高的生活方式也必然为这个阶层而诞生。那么，只要心态调整好，以乐观满足兼干劲十足的态度享受这样的人生，没啥理由不快活的。但是妙子要坚持自己的路线，我也觉得没啥不对。问题是她该怎样去争取，同时又尊重这个家庭的共同原则——其实就是当时日本社会的准则了。能做到么？7

小津是个很重传统秩序的人，在社会变局里揣着忐忑不安之心，对流逝和重建抱着无奈和感怀的接受态度，其中情绪之微妙不可言状。总觉得影片里有些过分隐忍的东西，就是温情包装下无法化解的硬。不能回避，就索性将柔软的部分愈加铺张，对更深入的东西也就不再死缠烂打。多好，东方的中庸之道果然是能将翻云覆雨融合一气的，滋养身心呀。

片尾是夫妻合伙做了一顿简单好吃的茶泡饭，妙子貌似感悟，接受了丈夫的生活态度。以一方向另一方靠拢的方式消除了裂痕，好个光明结局，但是矛盾将不复存在？我倒觉得妙子像是那个被纺锤刺了手指的睡美人，只不过暂时性进入和谐梦境。不过也难讲，或许就一辈子安睡下去了。

睡着了好。人生如梦，努力睁着眼的，看一大群熟睡的人也没啥趣味，乱嚷嚷了还会被当做捣乱分子。再说，确定自己醒着的，也许只是他人梦中的疯子。又想起小林一茶的俳句：“露水的世呀，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如此，那就坚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