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背后

原文发表于日本电影期刊《映画艺术》第482期

作者：晏妮 （日本映画大学特聘教授 映画研究方向）

翻译：田牧杜夢（戏志才的白窝）

（内容有修改与删减，并涉及娄烨电影剧情，仅供参考）

回想起我于东京国际电影节《风雨云》的首映现场，彼时坐在前排的我正深刻体会着娄烨醉步般的摄影技法，仅是小会儿便有了眩晕之感，以至于没能领会电影中讲的故事。

于是在《风雨云》完整版上映之初，我便再度参与了该电影的点映，终于理解了当时并未能明了的故事，面对电影中某些场景的重现时终于可以安慰自己，只因当时没能看到完整版而已。同时让我们对娄烨的抗争精神示以敬意，他仍然在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坚持创作，并没有因为特殊原因而停止斗争。

在《地安门前的恋人们》（2006）中，娄烨以大事件为背景，描绘了一位名为余虹的少女的青春往事，作为彼时的关键转折点，这个事件对电影中的所有人物都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在该作过后十四年，选材自真实事件，并摄制于事件发生之地的《风雨云》诞生了，本作延续了《地安门前的恋人们》故事发生的时间，讲述了三名男女于大事件后相遇，最终放任自己坠入改革开放的浪潮阴影之中的故事。该电影的叙事不止局限于男女主角之间的三角、四角关系，更是走向了谋杀故事的最坏结局。于《风雨云》的中年残酷故事而言，其实际上沿袭了诸多青春故事中最为偏激的情愫，这不禁让人想起了大岛渚的电影《仪式》（1971）中，所有角色最终都走向灭亡的结局。此外，与同样设计了伦理问题和谋杀阴谋的电影《浮城谜事》（2012）相比，《风雨云》做到了它想要的悬念，与前者不同的是，《风雨云》更重视以社会背景为叙事基础，将当下的各类阶级矛盾、城乡发展问题等一并囊括了进来。虽然这句话出现的不大合适，但《风雨云》的这类做法总令人想起松本清张的一系列推理悬疑小说。从《苏州河》（2000）到《地安门前的恋人们》，从《春风沉醉的夜晚》（2009）到《浮城谜事》，娄烨拍摄的一系列电影元素全被浓缩进了这部电影当中，这也是迄今为止最真实地揭露当下社会最消极部分的现实主义作品，笔者据此认为称这部电影是娄烨的集大成之作也不为过。

从推理作品的角度而言，娄烨做到了一般推理作品到不了的高度，他运用了跟纳撒尼尔·霍桑（美国心理分析小说家）一样的叙事手法，像手术刀一样将整个故事的时空关系剖析、缝并。在电影前半部分之中，杨家栋深入案情漩涡，似参与者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主角之间的分崩离析。而在后半部分，杨家栋脱离了警察身份该有的调查逻辑，而不是参与进关系之中，在这个时刻，娄烨又增添了跟《春风沉醉的夜晚》当中出现过的类似私家侦探的角色，来调查一起涉及到恋爱关系的案情，便显得陈词滥调。从叙事上而言，主角之间和杨家栋的感情线也并未铺平，而且多次出现了性关系的直接描写，看起来画蛇添足，虽然这经常在娄烨的电影中代指人物身体之中的欲望本身。

谈及这部电影最令人惊喜的地方，那就是纪录片风格、强叙事节奏的手持镜头，例如电影开头中尸体若隐若现的画面，以及城中村民众暴动的场景。工整出色的镜头在娄烨的电影很少看到，也许正是纪录片摄影般的风格化镜头，才使得正在进行中的暴动场景生动无比。电影随后进入到了叙事主线之中，暴动事件和唐主任诡异的死亡画面接踵而至，随后又在电影被切碎的时空中跳转。看到这里，就让人联想起《上帝之城》中动荡而激烈的民众场面，但这都是娄烨作品中经常可见到的视觉风景。例如《地安门前的恋人们》片尾秦皇岛上的京哈高速，《苏州河》中的河边街道，《春风沉醉的夜晚》中在南京郊外的住所周边以及《浮城谜事》中的武汉街道等。这一次，娄烨则将镜头对准了繁华都市之中尚未被世人熟知的城中村。与娄烨之前电影中的景观相比，这部作品的视觉风格更加激烈，例如刚刚爆破完的残檐断壁、在崎岖不平的瓦砾中不断闪动着的人群等等，娄烨将真实可见的场景直接装进叙事本体之中，试图将自身风格带往更加激进的道路。而在此之前，娄烨从未这样尝试过。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赞扬娄烨总是将新的想法和他的团队一起尝试，不断蜕变。

与此同时，我看到了由马英力摄制的有关《风雨云》电影制作背后的相关纪录片——《梦的背后》。在纪录片之中，我们可以看到，从镜头运动到演员化妆，娄烨都有着详细的指示，并且不会做出任何妥协，即使他在大部分时间中显得云淡风轻。对于没法按时完成的摄制任务，他会对着剧组大喊大叫，娄烨各种不曾外露的形象出现在这部影像中显得非常有趣。最有价值的是，马英力平静地透露了当下不够合理的审查制度，例如电影的名字就被纠正了三次。最开始是《地狱恋人》，然后是娄烨喜欢的一首台湾歌谣名字《一场游戏一场梦》，但都因特殊原因而被拒绝了，现今得以审查通过的名字为《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在院线中还被删减了五分钟。也正因为马英力对娄烨的了解，才让能够我们看到摄制过程中在严厉的剧组里娄烨与各组员的关系，建议将《梦的背后》和《风雨云》一并看完。

最后，我想引用娄烨的话作为本篇文章的结尾：

导演最艰巨的任务不是怎么拍电影，而是怎么处理审查制度，最终能通过审查制度还能保证作家性的，其人性也就被摧毁掉了。（引用自樋口裕子氏的文章）

在2018年的TGHFF，还放映了娄烨夫人马英力导演的丶《风雨云》幕后纪录片——《梦的背后》。同时身为《风雨云》的编剧，马英力全程纪录了电影从前期到拍摄丶后制的全过程。

《风雨云》浓缩了中国南方近代历史，是一部跨越了30~40年的「犯罪悬疑爱情片」，有人觉得它是上届金马最佳影片丶最佳导演至大的遗珠，也有人觉得他是娄烨最谄媚中国市场的一部失败的电影... 但就如同娄烨导演所言，《风雨云》是一部「属于中国人的私人影像」，它记录了改革开放期间内地丶香港丶台湾三地的风起雨涌，建立在真实故事和场地背景上，《风雨云》直指人性黑暗，钱丶权丶色，阴谋丶算计与狠毒，一切的一切，因为贪婪丶因为仇恨，也因为情爱。

娄烨导演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在万众瞩目中，2019.04.04上映，有趣的日期「404」暗含着娄烨导演一贯的态度——电影创作应该是自由的。

前制期：深入了解冼村拆迁事件

《风雨云》建立一个真实的社会背景——冼村城中村改造。冼村位于广州市中心「珠江新城」CBD，城中村改造计划在2009年逐步开始推行，但因为各种(可说或不可说的)原因，改造工程一直延宕。冼村到处都是破屋碎瓦丶废墟烟尘，原本被迁出的居民又陆续回来了，住在打掉了门窗的丶简陋的屋子里。2013年~2014年期间，爆发了多次大规模的村民抗争，场面激烈。

马英力在《梦的背后》纪录片提到，娄烨导演一开始，通过大量的照片丶影音资料，了解冼村改造的真实样貌。在2015年12月，娄烨实地走访广州，为电影做田野调查，采访当地居民，同时也在进行堪景。娄烨在2016年时候坦言，如果他不拍冼村，很快这地方就会消失了，这座位于城市中心地段丶四周都被高楼大厦包围的废墟，其背后折射出南方改革开放至今的风云变幻。一个存在了800年的南粤村落，超过18万平方米的拆迁区域，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丶在漫天遍野的烟尘里，变成了一堆断壁残垣，祠堂破损丶祖屋不再，城市高速发展进程中的土地规划，谁得利丶谁受害丶谁支持丶谁反对，背后的千丝万缕，就如同冼村废墟上狰狞缠绕的一团团电线，剪不断丶理还乱。

笔者于电影拍摄的两年半后，2019年春节期间，实地走访了冼村——《风雨云》的取景地，现场与纪录片当时展现的几乎相似，废墟范围虽有缩小但依旧还在，改造计划虽有进展但依然延摆。

2015年12月8日，《风雨云》进行演员试妆，娄烨导演对于片中服装的要求，是希望尽量还原1980~1990年代的风格。化妆也追求写实，希望肉眼看起来尽量都是「素颜」，甚至还会故意在皮肤上加一些瑕疵。娄烨导演觉得，皮肤，也是一种演员心境丶状态的外化写照。2016年1月24日进行灯光摄影测试，2016年1月29日进行技术筹备，2016年1月31日进行演员围读剧本。在美术丶灯光丶表演等层面，导演都希望尽可能地呈现「纪录片」的质感——让观众以为画面未经过任何人为的艺术处理。

《风雨云》的剧本主要建立在200多张有关冼村的照片的基础上，这些照片都是城市摄影师拍摄下来的，真实记录了各个时期的冼村样貌。在前期讨论的时候，制作团队也以这些照片为视觉基础，无法亲临广州堪景的工作人员丶演员，经由照片，想象身临废墟的氛围与感受。

拍摄期：艰苦智斗只为完片

《风雨云》的摄影风格主要是大量的一镜到底丶晃动的手持镜头，在拍摄过程中，非常考验剧组各部门的配合。杨家栋被误以为杀了唐主任的秘书后，在冼村废墟上疯狂奔跑的戏份，现场采用了纯手持丶小机器丶不打灯的方式，摄影指导包轩鸣跟随着演员井柏然飞奔丶滑下瓦砾土堆，甚至跃上摩托车跟拍，不断地失败丶尝试，NG了很多次，井柏然跑到最后也筋疲力竭丶几近虚脱。娄烨强调，镜头要保持「设计感」，再困难也要坚持一镜到底。

另外一个片中非常精彩的大场面动作戏——房车打斗，在接近片尾的段落，杨家栋（井柏然 饰）被姜紫成（秦昊 饰）绑架，杨家栋在大型房车上和姜及其手下搏斗，砸烂茶几丶沙发等家具，不断有人被推出车外，最后房车失控丶在路上引发连环撞击，杨和姜命悬一线。

房车是大型集装箱车改造的。这一场戏，分为了多个部分拍摄。有真正在路上行驶丶演员吊钢丝的打戏；也有在废墟空地，把房车60°倾斜吊起，着重拍车厢内部过招的戏份。

骇人的，有一个镜头是姜紫成手下被狠命推出，撞破玻璃丶摔下车。这一幕，真的请来了活生生的男子，用肉身冲破玻璃丶摔出行驶的集装箱车，导演喊CUT之后，医护人员急忙跟上，把一团扎满碎玻璃丶鲜血模糊的破损躯体紧急送上救护车。

因为道具出了差错，美术送来的不是原先预定好的家具，惹怒了娄烨。凌晨2点多，在广州的大街上，全剧组被迫停工，一直等到了四点...五点... 即将天亮，又一晚拍摄进度延迟。

最后呈现在大银幕上，这不到三分钟的「房车打斗」段落，实际拍了一个多星期。井柏然与秦昊打斗的混乱中，秦昊的牙齿还被打掉了。

在《梦的背后》纪录片中，井柏然也筋疲力竭地表示，《风雨云》拍摄的每天都很累很辛苦，为了好的效果，每场戏都是拿命在拼。但也因此，经过了《风雨云》的磨砺，井柏然逐渐找到了表演的感觉，在其后拍摄的《后来的我们》中呈现出了自然的演技，差点入围金马最佳男主角。

《风雨云》的开头部分，大规模的村民冲突场面，在冼村实景实拍，而且娄烨要求尽量还原纪录片的感觉，一颗镜头内包含多种场面调度，10分钟都不要停。过程中，也是状况频出，不断有人受伤，现场备着救护车和医疗团队。漫天的尘土与叫喊，村民丢燃烧的瓶子，硕大的招牌从高空砸落，惊心动魄。这一段大场面的暴动戏，拍了8天时间。

在《风雨云》拍摄期间，剧组多次面临停拍危机，频繁有当地警察来「关心」，中断拍摄；两位重要主演忽然要请假一段时间，去参加颁奖典礼；连续六七十天伙食不佳，摄影组集体罢工... 各种各样的困难，考验着娄烨，作为导演，渴望一个静心的创作环境，但片场各种突发状况，逼迫着他一一亲自面对。拍片，更多的时候，是在解决问题。

幕后纪录片中，观众看到了，娄烨在现场时候的多种状态——耐心给演员讲戏，屡次发飙，顶着高烧也要坚持开机，遇到不可抗因素时候无奈的背影... 厉害的导演就如同高段位的将领，兼具智慧与情商，但电影绝不是导演一人就可以完成的，每一部片子都是团队合作的心血结晶。剧组工作人员感慨，《风雨云》，是他们拍过的最艰难丶最辛苦的电影。

开机后的第103天，剧组杀青了。全组工作人员特意和娄烨导演穿得一模一样——黑衣黑裤，笑着丶哭着，以此纪念一起并肩奋斗过的这段时光。这份咬牙熬过拍摄期的复杂情绪，身体疲惫不堪，内心如释重负，只有真正待过片场的人才能深刻体会。看着《风雨云》里这群为电影出生入死的工作人员，想到身边同样因为热情而不顾一切的影视人，忍不住泪流满面。

在中国拍电影非常累，还没有形成一个大家都遵守的制作体系。工作人员也都必须具备一些最基本的价值观丶最基本的人文水准。

比如说，执行制片，第一步，他应该懂这些部门的所有细节，应该知道导演丶摄影师等各个职位的人，在拍摄的不同阶段要做什么；第二步，知道各职位工作人员具体的工作内容丶要怎么做，每做一个要花多上时间，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再往上一个台阶，要知道不同的工作人员，各自的工作习惯是什么，这才是合格的执行制片。但是在国内，前两步都很少有人能做到，三个标准都做得很好的执行制片，几乎没有。

——娄烨

后制期：百版剪接 抗衡删减

《风雨云》2016年6月21日进入后期制作，修改了119版，2017年5月19日送婶 [故意打错字，下同]，送婶后60天（2017年7月18日）收到通知，影片没有过。此后，一直不断修改，直到2018年11月，才拿到龙标。

官方给了大量的修改意见，比如，「暴力、抗议镜头建议大量删除」。娄烨导演一开始很抗拒，他觉得这个大场面戏份，自己已经退让到极限了，一格都不能再剪掉了！制片人试图劝说娄烨，但娄烨坚持，绝对不谈！一帧不动！

在最后呈现的影片中，未能看到一些出现在幕后纪录片中的场面，例如，「江边焚Shi」，角色其实还没断气，火苗点燃后躯体忽然跃起，一个燃烧的火人疯狂奔跑丶尖叫，最后被活活烧死，在成片中只保留了Shi体燃烧的段落，让观众以为角色已经断气了，焚Shi只是为了毁灭证据。在拍摄现场，「火人」虽然做了保护措施，但是真的在人身上点火燃烧，导演喊CUT之后，剧组人员再急忙拿灭火器喷向人体灭火。

《梦的背后》纪录片里，娄烨导演感慨，拍电影是一个最基本的权力，拍完电影不受婶查制度的威胁丶能够自由表达，这也应该是艺术家的基本创作权力。半个世纪以来，这个地区的艺术家们养成了奴性，习惯在创作时候「自我过滤」，这也使得中国本土观众失去了一些观看的权力，他们根本看不到那些他们本应该看到的东西。在内地拍电影，应对制度的同时，作者性丶人的状态丶导演的工作，都已经被破坏了，因为要想很多办法，如何让影片顺利拿到标丶进入市场。娄烨导演尖锐地指出，在内地拍电影，就是在玩一场Ideological Game。

《风雨云》没过婶，怎么办？——娄烨看似习以为常地说，那就和律师沟通丶两个月一次去做说明。《梦的背后》，最终定格在了娄烨无可奈何的身影。

2015年~2019年，跨越了4年的时间，1年多田野调查+筹备，4个月实际拍摄，11个月后期制作，一部描绘中国近代40年动荡的巨作，呈现给观众的，或许是不完美的破碎剪接丶八点档的狗血剧情丶晃动晕眩的手持镜头。犯罪悬疑类型的包裹下，看似好像在讲情爱纠葛，但其实所有的感情都是模糊的，娄烨导演觉得，《风雨云》是一部建立在真实社会背景上的丶关于「人的行为」的电影。

[本文首发于「大峰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