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在艾娃(Isabelle Huppert)的身影中结束,演职人员表一行一行静静升上来。即便没有背景音乐,我也已经被电影的情绪淹没了,就像电影里乔治(Jean-Louis Trintignant)的那场噩梦,装修尚未完成的公寓,双脚被走廊里的冷水浸泡,被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手捂住呼吸。电影那个片段青灰色的色调恰切的描述了我看完电影的感受。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手就捂着我的嘴,压在我的心头,好多天都挥之不去。我忍不住想到影片里乔治问安妮(Emmanuelle Riva),“我的形象是什么?”安妮笑着回答,“有时候你像个怪物,但又很温柔。”安妮的答案多恰如其分的描述了这部电影,有怪物式的冷峻,却又依旧很温柔。
《Amour》沿袭了哈内克作品中惯用的单线叙事,只在开场有一段打乱时间的倒叙:救火队砸开一件公寓的门,看到死去的安妮平躺在床上,枕边撒满了鲜花。而余下的影片,就完全是平铺直叙,哈内克用他的冷峻镜头展开了一场死亡之旅:
年逾八旬的老夫妻安妮和乔治都是巴黎的退休音乐教师,他们的女儿艾娃也是一名音乐家,举家在国外居住。夫妇俩一起去听音乐会,照料彼此的生活,活得安静而有尊严。有一天,安妮突然中风,在乔治的坚持下接受了手术,导致她右半身瘫痪,必须依靠轮椅。乔治拖着衰老的身体照顾妻子,安妮内心更加敏感,学生、邻居甚至女儿的探访,都会令她烦躁痛苦。一次乔治参加完一场葬礼回家后发现安妮瘫倒在窗边,安妮试图跳窗自杀。安妮发生第二次中风后,因乔治答应安妮再也不送她去医院,只好请兼职护士在家照顾她。她的病情退化,情形惨不忍睹,乔治痛苦的看着,看她逐渐失去语言功能,甚至不能成句的发泄痛苦,整夜的叫着“妈妈”和“痛”。最后,为让妻子免于病痛和自尊心的折磨,乔治用枕头捂死了妻子。
即便是已经温和下来的哈内克,依旧要面对许多非议。当挚爱遭受苦难时,我们该怎么做?哈内克在电影里提供了一个可能性,这自然不是最好的办法。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哪怕她曾绝望的想要跳窗自杀,哪怕她整夜地没有意识的喊着“痛”,甚至哪怕要面对她羞愧不已的失禁,她都依然有活下去的权利。可是,这是爱吗?费尽心思的延续着没有意义的生命,到底是为了谁?可是,用枕头捂死她,大概也不是爱吧。放置在生活里这就是一道无解的题。所幸,这不过是电影。爱有千万种方式,千万种表达,千万种注释,唯独不分对错。即便是杀戮,冠以爱之名,那也是温柔的杀戮;不论做何种决定,终究觉得不妥。只能狠下心走出第一步。随之而来的后果,是痛苦,是解脱,也都只能依着爱的重量,或轻或重,全盘接受。乔治用胶带封上卧室的门后,那只鸽子又飞进了客厅。乔治用一条毯子终于抓住了它,他紧紧的捂着鸽子,温柔的抚摸着包裹在毯子里的鸽子,就像从前他温柔的抚过安妮的脸。我想这对于乔治是解脱吧,他留下信,好像还能听到安妮在厨房里洗碗,还能看到她有些通红的鼻头,还能听到她嗔怪着提醒他穿鞋穿大衣,还能听到她用好听的音调说“merci”,他要和她出门了。一次很远的远门。我相信他留下的那封信便是最后的温柔,所谓开放式结局,不过是哈内克用的简明的电影语言。
哈内克对衰老和死亡的描述是冷酷的,没有丝毫遮掩。右半身瘫痪后的安妮口齿含糊,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每次上轮椅时僵直的身体;失禁后难堪的赌气着要进起居室时难以让轮椅挤进窄小的门。哈内克用一个个长镜头把安妮在病中的困窘和难堪拍的让人心寒,而乔治的苍老也不容忽视。他扶着安妮的时候总是很吃力;他在安妮拒绝喝水时突然爆发的坏脾气;他起立后要停顿好久才能伸展开腿。还值得一提的是乔治参加的葬礼——一场由乔治口述的荒诞闹剧,众人在看到放置在电动小车上的骨灰匣缓缓滑入灵柩中时竟然都在偷笑。这些细节都从各个维度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衰老所带来的身体衰弱及耻辱,大家庭的分散冷漠和人情的缺失...都让问题没办法理直气壮的用简单粗暴的道德标准去衡量去评价。和往常的哈内克的电影一样,无论是镜头的调度、移动还是环境,都是极简的。他的镜头就固定在那儿,甚至基本不移动,把整个场景收入眼底。长焦和超长时间的固定镜头,让电影的画面仿佛静止了,痛苦无处逃脱,而两个老人的美好的爱也一样。
我记得很久之前曾有过一种疑惑,既然有了照片,为什么还是有写实主义的绘画?同样的,既然有了真实的人生和纪录片,为什么还是有写实主义影像风格的电影?哈内克几乎抽离了所有的主观感受,让观众深切的感受到“自己是个旁观者”的感受,无能为力,只能接受。哈内克在得奖后说,“我自己对于这个主题(年老)的印象是,大多数情况下它都被政治化了,实际上有很多关于老人的命运这样的电影。我并没有采用类似的手法,因为我认为其本身就是一个非常主要的命题。”在《Amour》里,他冷静到残忍的讲述死亡,又细致到温暖的描绘爱情,这种amour不激烈,甚至连生存的欲望都没有,只有通达的生死之际的陪伴。如果哈内克是怪物,那一定是最温柔的怪物。
http://www.br.de/radio/br-klassik/sendungen/allegro/pianist-alexandre-tharaud-nebenrolle-liebe100.html听译: 铭心。
来自2012年9月20日 BR-KLASSIK-Radio 对影片中本色出演的法国钢琴家Alexandre Tharaud的一次采访。
问: 你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认识导演Haneke的?
Alexandre Tharaud: 我是因为之前看过几乎所有他导演的电影,所以就认识了这个人的,他一直是我很钦佩的艺术家。通过这次电影的合作,我更加佩服这个人。大约在一年半前他问我是否想参加这部新电影的演出,因为他们在找一个最合适的钢琴家。他们不想要一个纯粹的演员,而是一个钢琴家,一个同时能担当演员角色的钢琴家。这的确是非常不容易的。他们大概找了30来个钢琴家来试镜,但是根本都不行。然后他们就联系上了我。我必须承认,当时我非常非常的吃惊和意外。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亲自认识导演Haneke,而且参演他的作品。我立刻答应参加试镜,因为我一定要认识他。最终我拿到了这个角色。然后在三天内集中完成了拍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美妙的体验。
问: 对钢琴家来说在公众面前演出是寻常事了,但是在镜头前面表演,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吧?
A.T.: 对的,我从未想过可以在一个电影里面本色出演。在这个电影里面我也叫Alexandre,而且我在电影中所演的也几乎是在我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儿。比如我去拜访我当年的钢琴老师。在我现实生活中也有这么一位女老师,刚刚90岁了。我会定期去探望她。在影片的第一个场景,我在香榭丽舍剧院的演奏会,那儿也是我现实生活中一年里面有一两次在那表演的地儿。而且导演Haneke想的更深远一些,他甚至为我找来了那些真正去听过我音乐会的观众来拍摄,让他们也在电影中扮演观众。
问: 在演奏会一周后,你去拜访了你的钢琴老师。有个镜头我们都印象深刻,就是你长时间的坐在那里等待你的老师出来,这个场景很难表演吗?
A.T.: 对于这个场景的处理,我把它想象成我去拜访我现实生活中的钢琴老师,比如面对镜头,我试图在脑海中看她的面孔,看片场的钢琴的时候,我就试图让自己在看我那个老师家里面的钢琴,看房间里的画的时候就让自己看我老师家里的那幅画。如此一来在我的脑海里面就同时有两个场景,对于家里的家具也是如此。然后我就能相对容易的驾驭这个安静的场景了。
问: 这个电影里面几乎听不到音乐。几乎所有的音乐片段都来自你的表演。我们在CD里面可以听到。比如你在钢琴前面现场弹奏舒伯特,这也是被切断的。音乐在这部电影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呢?
A.T.: 我想在这不电影中音乐的角色和在其他所有Haneke导演的电影中的角色是一样的。还没有听说过他让什么人来为他的电影谱写配乐。音乐只是在电影中本就有音乐出现的地方出现。比如他导演的Funny Games,有一些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音乐。在这部Amour中,音乐一个是在香榭丽舍剧院演奏会的时候出现,那音乐本就是场景的一部分。是从内部,而不是从外部来的。收录在这个电影CD中的几首曲子,是我之前在录音间里面录过的,然后Deutsche Klassik公司想录成CD出版。但是在电影中我们却不能完整的听到它们,因为经常就被切断了。我想,静谧对于导演来说比音乐更重要。这个电影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因此在这个电影中出现音乐的时候,这个音乐就承载着更多的重量和意义了。
10年前的戛纳电影节,由意大利导演南尼·莫莱蒂领衔的评审团意见一致地将最高殊荣金棕榈奖颁给了《爱》,这是奥地利导演迈克尔·哈内克继三年前的《白丝带》后,再度摘取金棕榈奖,跻身为数不多的“双金棕榈俱乐部”。据评审团主席莫莱蒂说,如果不是戛纳电影节的规则,他还想给这部影片颁发更多的奖项:最佳男演员、最佳女演员、最佳导演、最佳剧本……由此可见,这部作品在各个方面堪称完美,给各位评审带来难得的共鸣。
现在回顾这部作品,发现其角色塑造、美学风格、衰老与死亡的话题,没有随着过去的十年褪色,却依然令人心有戚戚焉。真正的大师作品无需多言,开门见山就能牢牢抓住观众的注意力,这部金棕榈之作同样如此。影片以警察破门进入公寓发现一具老妇人死去多时的尸体为开场,哈内克罕有地运用倒叙手法将结局公诸于众,却又留下一堆引人入胜的悬念:她是谁,为什么死家里长久没人发现?
接下来是一个面对音乐厅观众满座的固定长镜头,这个酷似《隐藏摄影机》结尾的一幕相当考验起观众的眼力,究竟导演要让我们看哪个角色,细心的观众总能发现蛛丝马迹。随着音乐响起来,男女主角登场,之后是他们坐公交车回家的镜头。这个为数不多在公寓之外的镜头暗示了两人过往的职业身份,顺带引出他们与音乐演奏家的关系,而后者在情节中段再次出现。
长镜头拍摄早已是哈内克鲜明的作者标签,基本上一个场景就用一组长镜头完成。而这回在室内局限的空间里更展示出娴熟与复杂的机位设计。这个剧本有强烈的舞台话剧色彩,在大部分情节里,两位老人生活在公寓里,形影不离而恩爱有加,而太太的一场疾病却暴露出人性的弱点,最终引发一场不可思议的悲剧。尽管以室内戏为主,哈内克却透过微妙的人物妆容、窗外和室内物件摆设来暗示时间的流逝,从而与衰老这个话题产生共鸣。
老人临终关怀的题材并不少见,而这个故事有着现实与幻想的两面。作为子女,日常忙于工作无法体恤到父母真正所需,自然无法找准关怀的重点,就和片中伊莎贝尔·于佩尔饰演的女儿一样;而两位老人相濡以沫的日子描写更令人触动。昔日的恋人在眼前变得陌生,渐渐失去记忆和言语能力,在交流中失去耐性;昔日彼此恩爱的场景宛如隔世,现在变成处理尿失禁换裤子、给衰老的身体洗澡等等不体面的琐事。这种情形难免联想到自己父母年迈时的样子,或者想象有朝一日类似的情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愈发觉得毛骨悚然起来,尽管这根本不是一部惊悚恐怖片。剧本的这种强大的现实感得益于导演本人的亲身经历,据说是哈内克一位阿姨自杀的经历给他带来的创作灵感。
相比之下,影片也掺杂了一些幻想的情节,男主角想象女主角在弹钢琴时,实际上是在听CD播放的音乐。而他的噩梦情景更是将影片的惊悚感陡然提升,这个堪比《隐藏摄影机》割喉喷血的场景预示着最后悲剧的出现。这些匪夷所思的情节一时让人难以分辨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却也是描摹出人物内心世界的绝佳示范。前后两场在房间里捉白鸽的情节更是将这种暧昧性拿捏得炉火纯青,这类往往出现在舞台话剧里的夸张情节,在此更突现出多重隐喻的意味。
关于“爱”的主题,剧本给出了不同的诠释角度。何为爱?爱能否经历时间和衰老的考验?爱在死亡面前又算是什么?正如哈内克所说,这并不是一个讲述衰老的故事,而且是讲述如何面对和处理至亲挚爱的极限痛苦。在越发极端的情况下,越能体现出爱这个抽象概念的内在含义,其在外行为表现并不与内在本质保持一致。对于丧失自理能力、甚至精神失常的老伴,不离不弃地悉心照顾自然是爱的表现;但情况发展到极端时,还能如此对待吗?人性中自私或阴暗的一面会否不自觉地浮现?而男主角最后的行为究竟能否算是“爱”?相信直至今日,依然会有众说纷纭的答案。
这种挑衅观众情绪、引发争议的手法显然是哈内克作品一贯的特色,从《趣味游戏》里操纵观众同情心、讽刺电视暴力的实验手法,到《隐藏摄影机》里再次操纵观众好奇心的元电影结构,无不彰显出哈内克对待现实话题的高明手法。他冷静地抛出炙手可热的社会话题,却由始至终从不表明立场,却让观众去感受与做出判断。
好比这部作品中关于安乐死的话题,在当年掀起轩然大波。到底该不该如此直观地展示丈夫用枕头闷死太太的整个过程,这样表现的意义何在?在一部分人看来这是对个体和生命冷漠蔑视的作品(倒是与哈内克之前大部分作品评价一致),在另外的观众看来,这才是人性最真实的表现,而不是那种好莱坞电影里,全家人来到医院病房,围在至亲的病榻前,与接满呼吸仪器的至亲泪眼告别的温馨动人场景。
哈内克用冷酷无情的美学风格将人性的复杂面目像剥洋葱似的慢慢剥开,其丑恶程度简直和洋葱气味一样令人不适,有的人会掩面而去,有的人会感触落泪。导演成功地在这个争议十足的题材里找到对峙观点的交集,在剖析人性的过程中引发各种现实话题的思考(爱、亲情、衰老、安乐死)。不论你属于哪一类观众,相信看完这部金棕榈影片,绝对会有感同身受的时刻,哪怕只有一眨眼的瞬间。
《爱》讲述了一对年逾八旬的老夫妻在疾病与死亡面前所遭遇的考验,影片感人而直指内心。虽然导演对于电影主题讳而不言,但关于爱情和死亡的终极命题还是充斥在影片的很多细节之中。本文不再对于主题过多阐述,而是通过片中穿插在现实和梦幻之中的隐喻来揭开哈内克极简风格的神秘面纱,看一看导演如何在电影语言的世界里自由变换。
影片进行到中段,安妮的情况逐渐恶化,而乔治已经到了身体负重的边缘,他几乎没有能力照顾她。而她却要选择寻死。所有这些混在一起向年迈的老人袭来,他以往平静的生活步调已然被打乱,这些都在潜意识的梦境里得到了体现。他在漆黑的夜里听到有人按门铃,开门出去,来到公寓的公共走廊,脚下的水冲击而来,他茫然无措的时候,背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那双手苍老无比,就像我们在银幕前看到的安妮那双手一样。这个乱梦带点恐怖的意味,是乔治此时的一种心理写照, 他被生活的迷乱以及妻子提出的死亡要求搅乱了步调,在死亡面前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与恐惧。
而第二次与现实抽离的场景是出现在乔治的幻觉之中。此时,妻子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她已经全身瘫痪,大小便失禁,生命已有垂危的迹象。乔治已经不能负担照顾她的重任,而只能请护工,安妮像小孩子一样被护工翻来倒去的换尿布,对于一个曾经在艺术舞台上挥洒才情的音乐教授而言,无疑是痛苦的。在这样一个场景过后,出现的是安妮坐在钢琴旁边优雅弹奏的样子,曲调舒缓优美,而弹奏者虽然年迈但却不失风韵,而后,切换到乔治安静的坐在屋里双眼直视的样子——刚才的一幕正是乔治的主观视点,这样一个优雅的安妮和病床上老人的状态实为天壤之别。突然乔治关掉身后的CD机,音乐停止,观众恍然大悟,一切都是乔治的想象。是他在听妻子的作品时对于过往的回忆以及现实的无能为力,在死亡这一严肃不可抗力面前,人的力量实在弱小,只能对于美好时光难再复返发出一声无力的空叹,这亦是一种超现实的期盼。
乔治握着安妮的手安静的为她讲着自己小时候的故事,童年时光大概是一个人一生最美好的记忆,这一点弗洛伊德给出了很多解释,此处不再赘述。安妮在他的故事里平静下来睡去,此时乔治拿起枕头把妻子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一场景是本片所有发力点的集中,他把这个讲起来一直都很平静的故事在这一点推到了高潮。时间是一个任性而又容易妥协的雕刻师,在没有疾病侵扰的时候,它会把人雕琢的容颜美好风华正茂,即使老去也依然能够风韵犹在意味绵长,但是疾病来临的时候,它立马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沦为病魔的帮凶,剥夺人最基本的行动力而最终不留一丝尊严的把人类交到死神手里。在看穿了这一切以后,安妮选择早早的挣脱时间与疾病的这一恶魔计划,而最终把生命交给爱人来抉择,死在那个与她执手一生的人手中,这大概是对于一个竭力要维持自己尊严的人最大的尊重。乔治从外边带来了一些花,把白菊花剪完放到水里,菊花是西式葬礼传统的一部分,而在中国又有着“花中君子”的孤高寓意,从这一点上,安妮把中西方文化对于花儿的寄托完美结合了。可以想象,安妮安静的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在那个她与丈夫生活了多年的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需要那些冗余而又形式的葬礼,只有丈夫守在她的身边,在她的遗体旁边撒上菊花,完成一场真挚而又纯粹的仪式。生命终结于此,让生活在庸常世界里的人们心向往之。
而在表现乔治祭奠妻子之后赴死的片段实属精妙之笔。乔治从外边买回东西,剪完花,收拾好衣柜然后把屋门用胶带全部封死,意在向观众传递他将与妻子一同离去。在表现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段落时,导演选择了超现实的表现手法。这时,乔治听到安妮的召唤从床上起来,那边传来哗哗的水声,是安妮在洗碗,然后她穿好衣服走出门去,对乔治说:“你怎么不穿衣服?”这一过程,乔治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妻子,然后穿上衣服和她一起出门。这一场景是他们生活里最普通的一个片段,放在电影的这个节点,就使得这一片段有了特殊的寓意:本片几乎是一部室内电影,从开始到电影结束,除了影片开始在香榭丽舍歌剧院的两三个场景和二人公车上的一场,其余的全部发生在公寓里。对于两位老人来说,妻子患病以后的情节全部在公寓里,这里就是他们生活的地方,是他们在这个现存世界里寄居的寓所,而最后安妮和乔治穿上衣服离开这里,两人的故事在他们关上房门的那一刻结束全篇。意在告诉观众他们两人终于一起离开了这间屋子,离开了他们存在了几十年的现实世界,他们关上了门,一起走向了另一个世界。从这一角度去回忆前面的噩梦场景,乔治走出了家门,那个捂住他的手确实是安妮吗?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召唤者也未可知。仅仅用一个最普通的生活场景,把一个场景放到电影里的特殊位置就让故事焕发出不同的意义,导演让我们看到了蒙太奇排列组合式的神奇效果。
关于片中出现两次的鸽子,哈内克虽然一再声称它们并没有特殊的意义,但是,仍然不能不对其作更多表述。鸽子是用来传递信号的工具,又是自由的象征,乔治两遇鸽子,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把它们放飞,不同的是,第二次放鸽,他把这段情节写给了已在天堂的妻子的信里。如同对待鸽子一样,乔治给了她自由和尊严。关于自由,在后半部分相继切出的五幅画也隐约传递出这一信号:安妮在垂危之时,经过护工不经心的照顾,女儿女婿的叨扰,身体每况愈下,以至于拒绝进食,乔治无助的给妻子一个耳光,转而出现的是五幅风景画。这五幅画既是对于刚才这一张力十足的场景的缓冲,又逐一展现广袤的丛林大地天空这些与自由相关的元素。
电影通篇讲述的都是爱与死亡这两个宏大而又深刻的哲学命题,它们似乎很经常的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但是却又是那种让人不到生命终结似乎都难看破的东西,哈内克把这两个因素糅合在一个故事中,同时又提出了“痛苦的活着和开心的死去”这一伦理性的悖论。电影和人一样,有其自身的时间性,一个人无论经历多么丰富,也难逃时间阶段的限制;一位年逾七旬的导演和两位已近耄耋的演员,他们共同呈现的作品,不同的人感受不同,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段亦有不同看法。从这一点来看,电影漫长的艺术生命又是可喜的。
夜半想到生死问题,总会恍然间如堕雪原,惟余莽莽。需要那在一片未知的空白中找到彩色的点,才让我不至于陷入虚无主义的盲区。这时我总会给自己安抚,缓解对死亡之恐惧的东西,人类早就发明出来了。一个是宗教,另一个就是爱。
这是我最近看去年获得金棕榈的电影《Amour》后的感受。这部电影因结局引起了强烈的争议。老太太因右半身瘫痪,身体每况愈下,需要越来越多的照顾,也越来越将生而为人的尊严丢失殆尽。在这个过程中,和她相伴一生的丈夫耐心照料,不说苦不言悔。然而在电影的最后,他选择用枕头闷死了她。然后他用鲜花装点她的脸颊,自己转身离去。
有人说,怎么可以这样呢?这是谋杀!老头你无权这么做!这部电影到底是在宣扬怎样的价值观!
我们都没有经历过老年,对于他们,我们无法感同身受。但这部电影中老头的心情,我却觉得可以参照我外婆。
两年前我外公因病去世。和电影中的老太太一样,也是原本身体好好的,突然就不行了。仿佛生命终于行到大陆架的边缘,就这样滑落下去了,下面是漆黑的虚无的深海,从前的那些五光十色的游鱼啊珊瑚啊,再也看不到了。
但身体的衰竭是一个过程,外公在病榻上的挣扎艰辛,让身边的每个人都心有戚戚。大小二便已不能自理,需要有人频繁换纸尿布,有时候刚刚换着就又拉出来了。而长期睡在床上不活动,又加上肌体消瘦,骨骼的棱角会把肉刺穿,外公的身体多处破损。需要给他不时翻身,还要给破损处涂上药水。
当儿孙辈还在尽心伺候的时候,外婆竟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你们不要救他!让他去死!”“废物,大小便都不会!”——外婆一贯是个强势的女人。她是知识女性,年轻时抽烟,后来因为得了气管炎发狠戒了。从我记事开始,她总是在和身边各种人闹矛盾过不去。和亲戚过不去,和邻居过不去,和儿子过不去……最频繁的,还是和外公过不去。过不去的事由各种各样,但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可见都是鸡毛蒜皮。
我父母、舅舅舅妈们都觉得好无奈,这是相伴了一生的人哪,为什么连外公在最后的时刻,外婆还要和他过不去呢?彼时的外公已不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思想,大家也无从揣度他在外婆咒骂他还不赶紧去死的时候心里想什么,只觉得他好可怜。
但我总有点怀疑。六十几年的相处,六十几年的回忆,我们谁经历过?我们无法体验外婆的内心世界,简简单单评判她刁蛮毒辣,无异于隔岸观火。
我记得外公将要去世的几天前,身体更加恶化,大家也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时外婆突然说,她的身体也不舒服,也要住院。儿女们都乱了,本来照顾一个已经够麻烦了,现在您老又要住院?外婆偏说,她就是不舒服,一刻也不能在家里呆了,就要住院。
于是我妈妈找到相熟的医生,把外婆也安排进了那家医院,和外公住同一间病房。病入膏肓的外公在病床上半梦半醒着,一边另一张床上的外婆精神矍铄,继续催命一般骂骂咧咧……直到某天晚上,外公终于走了。从咽下最后一口气,到换上寿衣被殡仪馆工作人员抬出门,外婆全程在一边目睹一切。
外婆当时没有流泪,只对儿女们说,明天安排我出院吧。院方当晚帮她转移到单独的病房,她叫住我舅妈:”他们去家里守夜了,你没有地方睡,就睡在这里吧。“我舅妈不懂,说,”我可以回我自己家睡啊……“外婆突然崩溃,大声说:”我害怕!你陪我不行吗!“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外婆的心没有看起来那么硬。她只是这辈子习惯了用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壳把自己保护起来而已。
看完《Amour》,我似乎对外婆当时的心情有了更深的理解。去批判电影中老头的杀人行为毫无意义,因为电影是电影,作为一门艺术,它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表达一种普世的、深深存在于人性中的情感。老头不能忍受自己日复一日地对老太的照顾吗?老头觉得老太肉体上承受太多的痛苦所以不如死去吗?不是的,真正让老头下决心去结束老太生命的,是病榻上的老太尊严的崩塌。当从前那个雍容的她坐上了轮椅,她就已经难为情到不愿接受学生的同情,而当她终于病到不能自理,任由护士欺凌,她该是有多痛恨自己当下的处境?只是她说不出来,也无法亲自结果自己。
于是,在电影里,老头用极端的方式结果了他爱了一生的夫人。而在现实中,我的外婆用骂骂咧咧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希望我外公早登极乐,免去这濒临死亡边缘却拖泥带水、耗尽最后一丝尊严的苦。
回到开头所说,这部电影传达出的东西这很符合我的爱情观。不是闷死爱人或咒骂爱人去死符合我的爱情观,而是这些表象背后的原因。我一直问自己,人为什么要有长相厮守这回事?大多数动物都是没固定配偶呀。我给自己的答案除了有伦理方面的原因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从年轻时代陪伴我们走过一生的配偶的存在,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对抗生老病死这个命题。你变老,他(她)也会变老。你会死,他(她)也会死。你们面对强大的命运之神,可以同仇敌忾。因为你们互相是彼此的镜子,你们互相理解,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你们都不会孤单。或者借用姚晨的那句被不少网友讽刺为“酸”的话:“两个人在一起,才能抵抗生活。”
而这一点,你的子女们替代不了。他们只能远远地看着你,像一艘大船渐行渐远在天际线,除了挥舞手帕无能为力。只有你的爱人才能成为和你站在一起的橡树,你们共当风雨和彩虹,因此命运的鞭子抽在你身,却能传达进他(她)的反射弧,就像电影中的老太之于老头,就像我外公之于我外婆。
看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本不算大部头的小说,仿若一座爱情博物馆,收纳了人从少年时代开始直到步入暮年的各种形式的爱情。但最令我动容的却是三位主角老年生活的部分。正是在和爱人的互动中,他们各自发现了自己青春不再的事实,却因此感到安慰。譬如这一段,暗恋了女主角费尔米纳大半个世纪的阿里萨终于在晚年如愿以偿,一亲心目中女神的芳泽。
“阿里萨震惊了。真的,正如她自己说过的那样,她已有一股老太婆的酸味了。然而,当他在睡着的旅客的吊床迷宫中寻找着道路向自己的舱房走去时,想到自己比她还大四岁,应该也有同样的味道,而且她准会以同样的激动察觉到了,于是便得到了安慰。”“两人都能相互忍受,因为他们是半斤八两,我的味儿和你的味儿抵消。”
所以,还是相信爱情吧。那句唱了二十年的俗套歌词,“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虽是大白话,却是真谛。
因为马尔克斯说,“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爱情就是爱情,离死亡越近,爱得就越深。”
年轻的情人们常说,“好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真的,你们该去看看这个电影——看着生命从你深爱的那个他(她)的躯体里,慢慢离开,无丝毫浪漫可言。老,是件残酷、具体的事情,可笑的是,好像只有死,能勉强抵挡它。哈内克的残忍之处在于,他不讲述寓言,只陈述事实。
爱一个人最幸福的事就是要陪伴他到老。然而我们最不想让爱人看到的,就是自己老去甚至将死时的惨状。永远的悖论。
1.苦不堪言,爱如刀割;2.当你遇到影片中的问题,给你一个选择,你愿意选择照顾还是被照顾?3.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遭受痛楚与难堪,却无能为力的悲痛,多么重的痛;4.情节就像让人喝了一杯苏打水,没啥味道却还让舌头残留着一股咸涩味,实在不舒服。开头、结尾的设置稍稍有趣。
不知不觉就掉下眼泪,那个临别的故事真是谁都无法忍住吧。最后有些魔幻的收尾,如同往常一样地关上门离开,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人在等谁回来。两个老人没有去讨论未来、讨论生死,但他们的每个举动都牵挂着对方。这样的故事,该多么让人相信爱情却怜惜它的易逝!无愧金棕榈的年度佳作!两位演员太好
每个镜头都透露着冷峻的气度,但与此同时又充满了人的柔软深情。这温柔的残酷,残酷的温柔震彻心扉!无愧金棕榈。
看过之后缓了好一阵。除了前期宣传的直面生老病死、病痛对爱的折磨外,还有强烈的无力感,渺小的人最终不得不面对的痛苦。极简主义风,密闭空间的情节拓展。空镜用得很棒,让观众有时间去消化剧情带来的情感冲击。冷静到冷酷的哈内克。海报很温柔,电影却不仅有温柔的一面
想起10月中那则夫妻黄河边徘徊12小时,丈夫将瘫痪8年的妻子推入江中的新闻。天朝这是没医保没钱,但有的都是爱。用不了多久,我肯定记不住这部电影的细节,记不住摄影场景和场面调度,甚至记不住那几句戳痛人心的对白,但我能记住那种绝望的情绪,就像老头讲叙自己小时候看电影的经历那样。★★★★
哥又相信爱情了, 哈内克侯孝贤了,小津了。不过中间还有有他标志性的片段,专门吓那些装文雅又贪睡的观众
Geroge坐在沙发上放着CD,幻臆中Anne在窗前轻轻弹起钢琴曲,恬淡伤感。自此泪水决堤,爱太伟大,以至于无声却动人。两位老人表演真实、震撼,年度最佳电影。
重看了一遍,得承认当年看走眼了。影片真正要表达的是对知识分子人格的敬意,敬其对个人尊严与爱的超越肉身存在的完整性的追求。惟结尾捉鸽子戏凸显刻意的意义灌输,可去掉。
痛苦的观影。另附真事:同学家爷爷奶奶,奶奶老人痴呆症,爷爷守着,一日三餐喂稀饭。当年总去他家下棋,上上下下都被老奶奶盯着,那就像两只活着的眼球,附在了一具无生命的躯体上。这么照顾了三五十年,可能是儿女不孝或其他原因。后来,爷爷掐死奶奶,自己上吊,双双没了。当年,听后只是觉得恐怖
一对恩爱的老头老太太,一天老太太中风瘫痪了,吃喝拉撒都由老头照顾,老头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就用被子把老太太给闷死了。于是大家都感动的哭了。
每每看见行将就木的老人,悲悯之外,更觉恐怖。老,意味着行动迟缓,反应迟钝,记忆衰退;老,意味着肤如沟壑,齿秃发落,面目可憎;老,意味着百病缠身,苟延残喘,与药为伍;老,意味着性格乖戾,思想陈旧,与新鲜事物不能相融……哀莫大于老,可我终归也有老的一天;本片拍出了我心底深深的恐惧。
哈内克真是禽兽啊,艾曼妞丽娃都85了还要演裸戏……
公寓已然变成爱情坟墓,同时经受内外两股力的打击:护士、女儿造访、鸽子和片头的破锁而入都是外力,威胁着“封闭式爱情”;在死亡面前,彼此的爱是唯一的精神寄托,这是内力,即便“爱你爱到杀死你”也是爱的至高境界。
不仅是华服少年鲜衣怒马,也不仅“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或“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如同空镜叠加呈现的效果,爱、死亡、生活皆客观存在,要么我们默默忍受,要么亲手毁去,长达近两小时的温情铺垫后,突如其来的残酷和魔幻,生之荒谬无奈;狭小空间的长镜和调度,青灰色调,自然光线。
爱,是我们活在这个世上能得到的唯一甜头,生命在你面前无穷的铺展,没有尊严,无所谓羞耻,你不能嫌它太漫长了。你只是无能为力。
是疾病扼死了你的灵魂,占据了你的身体,那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早已不是你。是它杀了你,它还将继续蚕食我们剩余的尊严、爱与回忆。我必须杀了这恶魔,因为我爱你。我的爱人,让我保护你。
哈内克在一个室内环境里像拍出了无限天地:演员、调度、声、画…对细节锱铢必较。晚上跟一个他的灯光师的朋友吃饭,说到片头长镜重拍了几十次,各种静止、推轨、跟拍,像高山一样险峻刺激,不容丁点差错。两人在餐桌前那一场,那个颜色!光线之美几乎让我尖叫:这种既冒险又无差错只叫人回望古油画。
生命与死亡就像那只鸽子,抓不住也留不下,只有白头偕老的爱才是永恒。极简克制,内功深厚,诸多意象,细节制胜,绝望压抑,也有难以复述的细腻感动,两个老演员表演太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