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年,耿军在电影领域创造了一个“鹤岗宇宙”,凭借的是那些无法正规发行或进入内地院线的作品。
对中国电影来说,这是一个小型奇迹。
地域如此之具体、狭小——鹤岗是中国北方黑龙江省的一个地级市,面积仅1.4万平方千米。宇宙造价如此低廉——主要演员几乎都是耿军的发小,现实题材,就地取景拍摄。
当大制片厂频繁制造“宇宙”不能成功时,“鹤岗宇宙”已走过法国南特、荷兰鹿特丹、美国圣丹斯、意大利罗马、中国台北等等重要国际影展。
《东北虎》是“鹤岗宇宙”的最新作品,是耿军第一次进入内地商业院线,是他第一次启用明星、职业演员——章宇、马丽、郭月。
影片去年入围上影节主竞赛单元,两个放映场次均一票难求。电影最终斩获金爵大奖,24年来,这是华语片第四次拿到该奖。
故事很好概括,一个男人为狗复仇,一个女人侦缉小三,他们是一对夫妻。
全片充满黑色幽默,马丽以一个正剧角色释放出了她在许多喜剧片中都难以实现的搞笑效果。
但故事内涵深邃、复杂,我们必须去找耿军。
他住在电影节安排的五星级酒店,房间宽敞明亮。耿军坐在舒适的椅子里抽着烟,让人难以想象,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宾馆客房服务员。
美玲即将生产,家里不能再养狗。丈夫徐东把养了多年的狼狗托付给包工头马千里。隔天再去,只剩一张带血狗皮,狗被吃了。
徐东找好榔头,骑上摩托,开始复仇之旅。
与此同时,美玲发现徐东出轨,她拿着一根黄色头发,挺着大肚子开始了侦查之旅。
男人负责动作,女人负责悬疑,悲剧中透着荒诞。
在《东北虎》之前,就有影迷总结耿军的风格,并称他为“中国的阿基·考里斯麦基”,阿基是欧洲电影大师、三大电影节常客。
如果问有什么相似,他们都生长在寒温带,一个在中国东北,一个在欧洲芬兰。他们固执地拍自己的家乡,一个拍鹤岗,一个拍赫尔辛基。
他们的作品,写实、冷峻、荒诞。
耿军的作品暮气和悲凉感更重,放眼望去都是秋衣领子露出毛衣的中年男人。
除了郭月饰演的第三者,整部《东北虎》里几乎没有年轻人,没有青春气息、没有靓丽色彩,片名中提到的东北虎,趴在光秃秃的动物园里,也毫无生机。
有人说,这部电影可以叫《老虎席地而坐》。
影片开场,章宇饰演的徐东与“小三”幽会,自称“年老色衰”。彼时影院中响起笑声。
耿军说,这句话不是喜剧。
年老色衰后面跟的台词是“经济衰败”,这像一个城市的写照。
鹤岗别称“煤城”,资源枯竭多年。2019年,因房价低,鹤岗乍红。据说全国先后有两千多人赴鹤岗置业,“在鹤岗买房的人怎么样了”,至今是互联网热门话题。
耿军说春节是鹤岗一年最繁华的时段,在三亚的东北人都回去了,“整个城市的街道上充满了穿戴讲究的人”。几天后,车站人群散去,鹤岗又恢复宁静。
留在鹤岗的人是怎样的?
影片中,徐东从前是体育老师,现在是宿管老师,有时间还会去开铲车补贴家用。耿军说:“打两份工,是我们那的一个普遍现象。”
这种求生的努力,并未形成积极气场。人物说话是缓慢的、动作是迟钝的,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停滞感,耿军说他放入了自己对鹤岗的局部观察。
“东北天气很冷,最常见的冬季活动是在屋里聊天。但有什么东西能那么经得住聊?所以就会停下。停下也不是在思考什么,就是那样一个生活节奏和状态。两个人在街上碰到,客气一下,递个烟,站在那,其实也没有要说的了。我希望把东北的凛冽和生活状态,在电影里边留一点。”
徐东要报杀狗之仇,美玲孕期捉奸,都是激烈的戏剧冲突和人物行为,但影片几乎没有一丝快意。
街道空荡、田野辽阔,搭配上大量的固定镜头,只觉得步履蹒跚,人物麻木,劲头不足。
片中有一句必将流传的台词“伤感没意思”,可引申为“生活没意思”。
怎么才能有点意思?电影快结束时,美玲和徐东收拾东西准备去医院待产,新生命会给日子带来活力吗?
耿军说:“我有很多朋友,这些年神情涣散,没着没落的,他觉得怎么既有抖音又有快手,还是没意思?我说你干点体力活就会好很多。孩子出生,就有体力活干了,他们就会好起来。”
结尾有一只鲜艳的风筝飞向空中,似乎暗示着希望。
耿军对鹤岗生活的记忆是,父母早上5点多就起床,等他醒来一推开厨房门就看到冒热气的馒头,爸妈常年坚持手工蒸馒头。
他吃过早饭,步行15分钟去五指山公园散步。
鹤岗有很多有趣的地名,比如时代广场、戛纳影城、欧洲皇家花园小区。这个人口大规模流失的小城,依然显露出对广阔世界的渴望,就像年轻时的耿军。
他成长于八九十年代,听的是魔岩三杰、黑豹、唐朝,看的是《霸王别姬》,读的是《白鹿原》《巴黎圣母院》。
十八九岁留着一头飘逸长发,穿着白色衬衫,站在鹤岗的街道上,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有两本读物影响了他的命运。
一本是《大众电影》,有一篇讲《阳光灿烂的日子》,附多张剧照,姜文揭秘他如何找到长得像自己的演员,耿军回忆:“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特别新鲜、特别刺激。”
一本是刘恒的剧本集,叫《菊豆》,包含《本命年》等影片的剧本。“看完我说,这玩意儿我也能写,好像比小说简单。”
19岁写完人生第一个剧本《画圈》,斗志昂扬,揣着600块钱去北京。这六百块牺牲了他的一头长发,因为父亲说:“你这样到北京容易被收容,特别像一个盲流,你要把头发剃了我给你拿路费。”
耿军这些年一直是光头。
当年电影没拍成,帮他看剧本的老师说,有些情节很生动,但不算个剧本,如果你对电影感兴趣可以来听我的课。
老师名叫张丹,在北师大授课,教过宁浩。
那时候宁浩还没有机会拍电影,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放宁浩的MV,评价这小子太有才华了,“我不能当面表扬他,但我在这可以给你们看,让你们看看这个有才华的同学。”
羡慕是无用的,六百块即将花完,但耿军不离开北京,“我就是没脸回去,其实是要点脸。”
他在五道口推销了二十多天饺子,一盒没卖出去,然后到西郊宾馆做了客房服务员。
“客房服务员这活儿太棒了!”耿军坐在上海五星级酒店的客房里,说起这事仍然激动。
有饭卡,能吃饱饭。宿舍能洗澡、有风扇,还配一台14寸彩电。甩床单,刷马桶,打扫卫生,一上午就能做完。下午躲宿舍看《还珠格格》、卫星电视转播的演唱会。偶尔有外宾客人,给美元小费、赠日本录音机。“宇宙中心”五道口,打口碟、杂志随便买。
一年多后,耿军帮宾馆带出了一批北京郊区的孩子。他作为外地人,被辞退了。
随后去广告公司做业务员,去报社做编辑,去电视台做广告,直到2008年耿军才摆脱上班,能靠拍广告片维持生活。
他在中国最重要的城市获得了一席之地,但创作目光依然投向鹤岗,投向农民、工人、精神失常的诗人。
耿军不喜欢喧闹,在北京常驻宋庄。每年春节回鹤岗,常跟他的发小也是演员,刚哥、勇哥、宝鹤一起钓鱼。
豆瓣上,他的作品常被收录在“独立电影”的豆列里。有几个片儿想发DVD,也拿不到许可。为了维护创作自由,他在街头也跟那谁推搡过。这事好像已经不能再说。
上一部作品《轻松+愉快》在圣丹斯拿了评审团特别奖,入围金马最佳剧情片,但至今不能上映。
耿军曾说,电影拍完,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让观众完成。无法公映,他不觉得沮丧,“想看的人都能看到,这有什么可沮丧的,每个电影有每个电影的命运。”
“《轻松+愉快》有资源吗?”
“有,能下载到。”
《轻松+愉快》,讲述了一个“底层互害”的故事,幽默、残忍。《东北虎》温暖了些。
徐东和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诗人混在一起,雪地里帮着诗人吆喝卖诗集。
杀狗吃肉的包工头马千里,被拖欠工程款,债墙高筑、人人喊打。贫困潦倒、口齿不清的小二,来给他送过节礼物和钱。
“我想在互害的基础上,讨论宽容的力量大,还是仇恨的力量大。这件事不太好讨论,我到现在没有答案。胡适说,宽容比自由更重要。说得比我这个电影好一点。”
这话是康奈尔大学的史学大师布尔先生(George Lincoln Burr)对胡适所说,胡适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容忍与自由》专门谈这句话,他写道:“有时我竟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
此文是呼吁人们对所谓的“异见思想”,持理性包容的态度。微言大义,后来引申出各种解读。
《东北虎》的宽容,由徐东承载。
影片开场,他对撞车的朋友抱拳拱手,那是江湖秩序,他以私人意愿解决问题。报杀狗之仇时,他也想跟马千里私下解决,但对方把见面地点定在了派出所旁边。
榔头举起,正在修路灯的警察居高临下,问“你们要干嘛”。
法律规则,制约徐东的复仇。
到后来,马千里被追债者殴打、毁家,自己甚至调制火药想要跟欠债者同归于尽。
“他都这样了,我怎么干他?他都让人干完了。”
耿军解释徐东的心理变化,“他是放下了吗?他是被马千里要死这件事给惊吓到了。他没想宽容马千里,但他看到了这个将死之人的决绝,他的宽容开始阶梯式释放,就是东北式的宽容。”
直到剧情尾声,在那个犹如神来之笔的酒局上,徐东和马千里终于实现了和解。
诗人伸手掐住马千里的脸蛋,马千里不解看向徐东,徐东说:“别打扰他,他在替我报仇。”
泥潭里的底层人,互相理解、互相慰藉。
第一次和职业演员合作,这事也值得说说,章宇的表演让耿军赞叹。
他最早看章宇的作品是《我不是药神》,“我觉得他其实是真的创造了那个角色(黄毛),而不是演。创造,是指那种活生生的生命感。《大象席地而坐》也是,他真的就做到了,这很难,不服不行。”
《东北虎》第一场戏,章宇和郭月互相碰头,以显示亲密。
“那撞几下我剧本里可没写,撞完了有什么对话我也没写。章宇说应该有对话,你好吗,完了说我很好。然后一乐,俩人就吻在一起。这些都是(他的)创造力。”
马丽也让耿军惊喜,不动声色,演出了戏剧的张力。
耿军特别记得马丽拿着一支烟、一个打火机,站在窗边的镜头。“她在酝酿一场暴风雨。家庭内部的关系,通过这个表演变成一个惊悚剧。”
那么美玲真的下毒了吗?
耿军回答:“徐东认为她是真真正正地下了毒,美玲到底下没下毒,美玲知道。”
*首发于Ifeng电影公众号
看到百度百科都写着“耿军执导的喜剧电影”,真有点绝望了,得误导多少普通观众抱着看个“开心麻花”的错误期待走进影院啊。
你以为这是个喜剧,一看这笑料怎么不是东北传统那种咯吱人的啊,苦哈哈的怎么笑啊,觉得上了当还得骂一句装。那么,把《东北虎》当个正剧也就是剧情片来看有没有好一点?!
这是个剧情主导的文艺片,或者说艺术片、作者电影,反正就是很难归类那些,那么能吧这种东西做得好看又能噗噗笑两下,可就非常厉害了。
故事特别简单,一个男人躲债,一个男人为狗复仇,一个女人抓小三。据说一开始其实马丽的角色没有这么多戏份,只作为章宇角色的背景,后来扩充成一条清晰的支线,其实做得也挺完整的,没有拉跨,可惜的是跟那两个男性的主线没有交集,使得全片主体结构有点松。
人物:
人物特别有意思,因为很难套用“好人”或者“坏人”的概念来界定他们,他们各有各的问题,各有各的性格甚至道德缺陷,很难总结出每个人究竟是什么样貌,但这才是有看头的角色,这才像个人——院线电影里现在太缺“人”了。
章宇饰演的徐东,作为主角应该算个好人吧,为狗复仇也充满正当性,但他背着怀孕的老婆偷情,又不是全偷,还顾着家里,打两份工,记得买水果养孩子。老婆让他把狗卖了他就卖;“小三”让他来解决骚扰他就很man地做了;对神经病发小就特别仗义,你生病我就陪着你做疯事儿;对仇人也是该狠狠、说跪跪,但共情起来又了不得。你说他性格究竟是硬还是软,但真就有这样的人,让人恨不起来又有点爱。能用电影的篇幅塑造这样的角色,太难了点儿。
张志勇演的“马千里”,一开始以为是反派,装惨的老赖,杀狗没怎么含糊,坑了所有亲戚朋友,跟章宇也是耍嘴皮子斗心眼,并没有赔狗的诚意。直到小二(口齿不清又有些神性那位)出场,就发现居然还有人同情他、关心他,说明他以前不坏,他也仗义,而亲戚之所以倾家荡产投资他可能也是出于信任。后来就明白原来他也是受害者,是大环境大体制下身不由己的小人物。而他的对照面儿就是徐东,所以两人能够共情。
抓小三没有悬念,小三比正房出场都早,悬念不在于怎么“破案”,而在于怎么解决这个事儿。两个“前任”三言两语交代了章宇的黑暗面,富婆闺蜜交代出马丽真实的想法,一个蛋糕让肇事者乖乖把小三交出来,一场餐馆戏让这个问题最终解决,俩女的都挺刚的,都没丢面儿——有问题的是徐东——但这个过程险象环生:“下毒”(心理较量)、拍照、干喝都挺体面而且有创意,是成年人干的事儿。
诗人,通常的荧幕形象都是“无病呻吟”,这个则是确实有病也不呻吟,他没废话,像个可怕的镜子一样照出了镜头前我这样的“文艺中青年”——活着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根弦儿断了,就什么都不是了,没了工作没了应酬没了钱,就剩下那些p用没有的“文化”,只能成为别人的叹息和笑柄。
但他其实敏感细腻,能体察生活中一些有趣的面向,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加以消化。两个小学生打架,他贡献了金句:“说不出口,一定很鲜活,动词和名词最好用,形容词慎用。”这得是创作者也有这样的体会才写得进来的。他的诗集是卖不出的意义,对其他人都是虚无的,他却很当回事。为什么章宇要对诗人这么好——因为他们是发小,东北甚至可以说北方都比较器重这种关系,有这层关系,就得做到这个分上。“你们文人是弱势群体”,听了这话感觉一巴掌轻轻呼扇在我脸上。而最狠的是:当一个人拿着自己的弱点、缺陷当做优势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人豁出一切去了。这是很悲壮的一刻,终于有人需要他了。
耿军有句话说得特别在点儿上,他说张志勇(包工头)有一副受侮辱脸,其实不止他,章宇和诗人都带着这种气质,这是一种“受侮辱的、营养不良的或者说运气不济的脸。”而且他尤其强调,是“从暗处走到太阳底下那一刻,眉宇之间的那个瞬间反应”。为了捕捉这样的瞬间,他和他的宇宙们一直在着力塑造这种微妙的平衡——生活比电影荒诞多了,电影表现出来永远是相对弱一点的。
“这种面孔哪儿来的呢,他们在生活里面沉浸这么多年,酒精的浸泡,情感的撕裂,硬着头皮面对尴尬,被生活包着浆”(耿军在《硬核电台》播客里说的,小宇宙app可以听到)。
这是被生活扇了巴掌,揉揉脸也无从愤怒,卑微但又不是没有主心骨,可能会暗戳戳地想想“怎么又是我这么倒霉”,但这话不会说出口,而且脸上都不会过分表现出来的那种人——因为你表现给谁看啊,谁也不能让你扇回去。
我之前老在想耿军宇宙里这些人怎么就有一种共同的气息,甚至共同的面貌,但又想不清楚这是什么,听到“受侮辱脸”立刻明白——“对对对,就是这个”。但如果你忽视身边这种脸的存在,自然就看不到这样的人,也看不懂电影里这样的人。
台词:
关于说台词的节奏,那妥妥是导演调教出来的。
说前半句的时候,空一下,我就猜想下半句,却总也不中,这就是很强的地方,有想象力。
我写不出来,我没这样的生活,也没有这么锐的观察力,我由衷佩服。拍着大腿看的。
举个例子,一起咂摸咂摸:
徐东(章宇)打电话给马千里(张志勇)的那个镜头,马千里只有电话的画外音。
马千里:要说赔钱呢(空一秒,我就想,是不是下半句要说“反正我是没钱”)……
(徐东面不改色,马千里接着上一句):那是侮辱你了。(压根没想好好赔钱吧你!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反将一军。)
然后马提出要把自己戴了十几年的结婚戒指赔给徐东。
徐东(依然拿着手机看着前方,面不改色):拿你的感情赔我的感情(空一秒,我心想,这话得怎么接呢,怎么回都好像占了下风、没什么气度啊)……
徐东接着说:很公平啊(够狠啊,先是肯定了对方的提议,显得自己不小气,但这一句略带反问的口气,讽刺性极强啊,稍微要点儿脸的听了也该反思一下了吧。)
可马千里这种人才不要反思。然后是俩人下跪那段,真是太神了。犀利而生动,这样的情节这么简单,我根本想象不到,节奏也超好,每一段都很赶趟,太牛了。
导演留给观众一点自己思考的余地和空间,但是那些被脱口秀和1.5倍速喂得营养过剩的观众是不需要这个的。你只有接受了导演的邀请,才会在他的游戏里玩得开心。
细节及其他电影语言:
电影中有太多值得玩味的细节,有几个我特别喜欢的:
1、 用挖掘机运狗时,狗就坐前铲里,那么大还带着土,显得原本挺大一狼狗都小巧乖顺,缓缓走在被冰雪覆盖的空荡荡的大路上,格外一种调调。穷人自有穷人的方法,又心酸又可爱。
2、 章宇步伐沉重地上楼梯,把狗皮装进楼道的电表箱里。稀里咣当的电表箱可能是当代小区建筑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公共空间,小时候我们曾把在楼下玩时脏兮兮的玩具藏里面,还会碰到邻居叔叔用牛奶盒子做的烟灰缸。章宇不想这事儿给媳妇添堵,一个人扛了。
3、 找开发商要债,原本看起来老赖的债主扒开一颗大白兔:“我都低血糖了,你也不心疼我”一副无赖相就这么不俗气地表现得干净利落,又气人又可怜。
4、 耿军说不愿拍吃饭的戏,因为饭桌上是要解决问题的。但片中好吃的不少:冻柿子、喝汽水、吃冰糕、烤地瓜(2次)、各种水果(橘子榴莲),甚至最后砸进来的萝卜都表达了小人物最后的愤怒,“蔬菜进屋,虽远必诛”。
影片的构图也非常讲究,很多是大居中,就单一人物在画面最中心位置。
章宇和马丽同框的镜头,很多都有一个具体的物体或者无形的中线给隔开,寓意的话肯定有人能解读出一大堆,但不难看出是特地做出这种分隔来的。
章宇和张志勇同框,两人通常各占50%,就是等分画面,双男主地位可见。
好几次由窗户把画面分割成几块,好看又值得玩味。这都是电影该干的事儿。
后半段章宇去还金链子前,有一个城市远景的镜头,拍得特有层次,特别漂亮。
片中的人物还会突然对着镜头说话,而且有5次之多:
第1场次,也是马千里第一次出场,原本开着免提打电话的他突然对着镜头说:“听着这些电话,你们心情能好吗?”那一刻我还以为是导演要玩打破第四堵墙,没想到镜头一转,原来镜头后面是要债的亲戚们,嘿,被导演玩儿了——所以导演是不装的,他知道哪里该正经地用电影语言,哪里该开个小玩笑。
第2次,两个要债的人来马千里家吃饭,饭桌上对话的正反打都是直接面对观众的。老金老李蔫不拉几的直面镜头,一看一包坏水儿,不是什么善茬,看似掏心掏肺,其实没一句靠谱话。马千里的无奈倒是通过一次次直接对着观众讲述而加深了。
再一次是马丽,在有钱闺蜜家,对着观众说出“坚强,约等于狠”,也是挺有力度的,好多人记住了这句话。
然后是章宇,在小公园想要拒绝诗人的帮助时说出:“你们文人是弱势群体。”这句话简直就是对着观众席里这帮文艺青中年说的嘛,直接扎心上。
最后一次就是在马千里家,两人喝着散装白酒,梦游大海边,“我是男主角”,两人达到了精神上的同频,他们似乎想邀请观众也进入到这个温暖的梦境当中,却在他们的境遇下又显得格外可笑而卑微。
除了已经被广为流传的金句,还有几句特别喜欢:
小二给马千里送礼,“这带鱼我爱吃,这钱我不能收”;“你是忙人,你忙吧”
“有什么吃什么”两个职业讨债的,一看不是善茬,还说着冠冕堂皇的话,
刚被打的马千里:“不就是打我吗?你身份复杂你先来”
诗人:“他的愤怒是真的,也可能是技巧。”
我一直都喜欢那些能用电影的方式讲故事的影片,《东北虎》就是,绝对不是单单靠人物对话驱动的,而是用电影语言,创造了一个稳当当的节奏,把这个故事讲得明明白白,把人物挨个都支棱起来,还能让我放心笑出来,真是个本事。
Chriz说章宇和马丽的夫妻关系表现得有点不充分,甚至有点塑料。
我说没有啊,章宇对她是有感情或者说有责任感的。马丽说把狗弄走他就弄了,给马丽买榴莲那段也看出两人关系还有温存的。马丽对别的女人狠兮兮冷冰冰的,但懂得跟章宇撒娇。他俩可能只是没有爱。况且章宇也确实够渣,有两个情史,还有个断不了的郭月进行时,这些马丽都是知道的,这样的关系还能亲密到哪里去呢,这么一想略带塑料感反而是恰当的,有戏的。他们在一起只不过因为他们合适,可能以前也多少爱过,也可能小城里的婚姻模式就是如此,但是现在在一起只是因为合适,是章宇口中人老色衰的他最后拥有的“完整的家庭”。多可怜的事儿。
为什么普通观众不喜欢这个故事:
我原本想以上如果都不算数,最起码普通观众可以去看三段完整的故事。结果惊奇地发现朋友圈有人会说“连故事都讲不全”、“故事讲得稀碎”。
后来明白,这些观众想要的“全”,是一个圆满的解决,结果影片偏偏不给:狗的仇也没报,欠的债也没要,炸弹也没做成,亲戚内讧受伤,这个债就莫名其妙没了下文。所以想要个结果的观众当然看着“不全”,唯一有了结果的居然只是马丽,捉到了奸,生了孩子,配合章宇讲了他回忆自己十九岁那年妈妈拉扯他看病的故事。所以太没劲了。
但全片真正的重点其实是两个男人的惺惺相惜啊。都是生活失败者的他们,逐渐看到了对方可怜又坚硬的一面,逐渐走到了同一个阵营,所以金链子还了,狗皮烧了,说不上原谅,而是这个复仇没有意义了。你没法让他更惨了,所以你做什么都被消解了。
在我看来这个故事是相当完整的,一步一步走下来有理有据,非常扎实而且值得玩味,但真的不符合一般观众想要的东西。
所以你要想观众看懂,得借助一大些他们似乎更熟悉一点的东西,比如说其他东北故事《钢的琴》《白日焰火》,但这距离他们愿看还相距甚远。为了让观众看懂,导演也是尽力了。每个段落结束,都要有个明确的“晚上”的节点,把时间线捋得很清晰。然而每个段落又都是些琐事构成的,需要观众集中注意力去自行构建每条叙事线的内容,这就对观众有了一定的要求。所以挺矛盾的。
人物每天庸庸碌碌,似乎在解决一些事情,但又什么都没解决,所以会有群友说“看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但这不正好像极了生活本身的样貌。虽然“生活比电影有意思多了”(这半句是耿军说的)耿军很能理解生活的这种调性,用自己的幽默抓住了生活的微妙,而这种很难表现的东西他处理得太稳了,一点点去塑造人,一点点去铺陈情绪,但他的片中没有爆发,总没有,因为没有一个可以爆发的目标,也正因如此,显得特别憋屈又孤独,而这正是他重点想表现的。
耿军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话语气和音色都很像梁龙,我甚至脑补就是梁龙在说话。从《轻松+愉快》到这部《东北虎》主题曲都是跟二手玫瑰合作的,大家都是一类人,都是极具批判性的,都在自我解嘲、自我消解,同时对他们熟悉的社会底层充满同情,作品内容又非常放得开的那种。喜欢二玫的人应该更容易理解耿军吧。相信在这些作品里,他们都玩得挺痛快的。
《东北虎》到底是个什么啊?
因为看过《八月》《小伟》《美姐》《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清水里的刀子》还有《路边野餐》,所以对《东北虎》这种形式不会陌生。而这些艺术片里都有一些让人能噗嗤一笑的东西,只是都没有《东北虎》这么密集;相比《路边野餐》的抽丝剥茧,《东北虎》的故事还更加直白好懂一些。在讲得清故事的情况下,能让我放心笑起来,又能看到一些人生的不同面向,我就觉得这个导演怎么这么厉害。文艺片里很少有这么搞笑的,搞笑片里又很少有这么文艺的。所以不应该是两边不占,而是两头都玩得高级。
故事结构确实有一定问题,但放眼大中国有问题的影片太多了,而这片儿优点又太强,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和独创力,所以在我的打分体系中,优点早已抵消了问题。我更愿看有缺点但强烈凸显个人风格的影片,而不愿看中规中矩、没缺点的平庸俗气流水线制作。没有预期中的票房,甚至没有达到预期的口碑,但还是希望耿军不要变味,这样说实在残酷得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可能还太早了一些,希望以后的影院能足够大,资本足够多,给这样有生命力的影片一些空间。
再说一次,把《东北虎》当个剧情片来看,应该会感觉好点儿。要不,整点儿试试?
Btw:说耿军是鹤岗韩寒抖机灵的人,这机灵也抖得可以了啊。
文:廖梓
公众号:抛开书本
腊月十二,腊八过后第四天。在年味儿刚刚热起来的当口儿,一部从上海衔着金爵奖而归的电影《东北虎》跃上了国内的银幕。
这是导演耿军的作品第一次登上大银幕接受观众们的考验,此次上映显得意义非凡。
一位从未进入过院线的导演拍了一部叙事手法独特、节奏缓慢的猛片叫《东北虎》。
即使金爵奖加身,还有章宇和马丽两位明星坐镇护航,却依然放弃了众多影片都趋之若鹜的贺岁档,选择了国内电影市场偏冷的一月上映。
在这样反主流、避市场的选择中,我们也能够从中看出它定有不同于其他普通院线片的地方,愿闻其详。
于我而言,电影《东北虎》的意味颇为繁复。
导演耿军将目光重返于中国的东北【鹤岗】,一个足够冷冽的酷寒之境。
在这个边域小城中,导演用一个似乎始终重负的男性徐东去追索一份“失意的诗意”。
在“沉重且缄默”的矩阵中,既是生命的闭锁,亦是生命的舒展。
壹 叙事 就其整个电影文本而言,叙事是断裂、有拼凑感的。
一个兼具人民教师与卡车工人的丈夫徐东,在妻子美玲即将分娩前夕,遭遇了生活危机。
一边是情感外遇,一边是动容的情义讨伐,以及一份贯穿始终的自我与他人或社会的阻隔与矛盾。
于是,稍作结构划分可以发现三组叙事组合段:徐东、美玲、郭月的情感之迷;徐东、马千里的价值破产;与徐东、小罗的意义缝合。而徐东构成了这三组人物的核心与转折。
1.情感之谜 必须得说,在整部影片中,情感层的叙事比较功能化。
徐东的“情感外遇”作为家庭价值的缺口所存在。家庭美满作为一个核心价值序列,在其中滑落一层暗淡的灰霾。
这不仅在开篇与妻子美玲即将分娩产生了一种内在戏剧张力,还为美玲奠定了主要的戏剧动机,即“侦破”“黄发女人”的事件,同时也构成了徐东在电影中无所不在的困境。
2.价值破产
第二层的叙事占据了电影最大的叙事部分。在徐东/马千里的人物关系中,存在着一份共同的结构维度,便是某种崩毁废墟之上的“破产者”形象。
无论是马千里被大资本所欺骗,或是被文化所戏谑后的价值死亡,试图用暴力去回应那句轻蔑与赖账。
亦是徐东始终面临的价值困窘的内心窄门或浮桥,那份看似要溢出来的凝滞、行动无力与断裂。
都在互为对应的勾勒那个在特定的文化中所携带的,无处躲藏的,人之囚束、颓靡与封锁之势。
必须陈述的是,很有意识的一个设置在于,导演在给徐东与马千里两者中,分别组合了一个“特殊形象”,徐东和诗人小罗、以及马千里和口吃工人小二。
两人既是身体性的“疾病”,也是象征意义上的“患者”。
这两个人物共同贯穿一个背景:都在社会大结构失业的浪潮中,暴露自身身份,呈现自己的症候。
延伸之意则是两者都是社会、文化矛盾与裂隙的直接产物,某种创伤的亲历者。 恰恰这刻意的设置,也带出了叙事中的微妙与眩晕之处。
3.意义缝合
第三层叙事聚焦于徐东、小罗的以及口吃工人的组合之中。
小罗是一个介于精神病与非精神病的分裂形象。
一个最游离于叙事之外的“文化者”,一个超越叙事的微弱救赎者。在电影中只为了写作“诗歌”而存在。
在经济凋敝中,三两商贩与徐东拿着小罗写好的“诗歌”喊卖却无人前往的文化落魄,是一种时代围困的自然逻辑,也是以“诗歌”所象征的文化灿烂及真理所作的微弱抵抗。
包括口吃工人小二在巷子口叫卖“梯子”时的标语“登的更高,望的更远”,虽然生硬突兀,但也意味着真理并没有彻底消弭。
也许用“呐喊”的方式更是猛烈与迫切,去召唤出那个时代之境中的真理显现。
影片结尾,徐东、马千里、小罗围坐小酌,小罗以一种似睡非睡的姿态呈现,徐东告诉马千里不要去打扰他,因为小罗正在以一种方式替其“报仇”。
这种迷醉与赋予激情的“梦境”状态是“文人”创作的佳境。
小罗正在不断创作绵绵不断的“美好诗行”,以此来消解那个巨大且冷冽的现实秩序,去跨越阻隔的沟壑,获得一份意义的确认与命名的“虚拟时刻”。 也许正因为叙事的多重维度,其意义的表达上也显得繁复与暧昧。
贰 形象 至于“婚外情”的失败,导演却以一种讥讽且相对高级的处理,将出轨的徐东、怀孕的美玲、郭月几人,通过“全家福”的形式,含而不露地表达了集体的“喜剧般的荒诞幽默”。也以家庭中“局外人”郭月“对杯空敬酒”的举动,做出嘲讽的自指。 而马千里和徐东,从最开始的“敌对者”转变成了时代捉弄之下的“小丑”,完成了由对抗到近乎统一的意义弥合。
对于那个呐喊真理的口吃工人小二、那个马千里还欠五百块钱的“狂人”,到最后都没有归还他那五百块钱,没有实现马千里对他的诺言。
同时,那个由有精神病史的小罗写出的诗集,除了徐东自己购买了两本之外,还有其他人购买吗?
这一切在电影结尾中,不再具有一个明确的指代,不再被赋予一个清晰的意义路径。
一边是被历史文化所蒙难的创伤形象;一边是一种时代“神谕”或指代救赎之力的“文化形象”,在电影的意义结尾中,更显得像是一个无为的历史时刻,等待一份回应。
叁 结尾 电影的结尾,在我看来,是一个经典的精神分析式的结构。
在一切闹剧落定之余,徐东回忆起了自己孩童时刻那个记忆中的“母亲”。
那个带有鲜活与治愈的“大地母亲”的形象似乎是必须被召唤而出的。她是徐东等人在面临“沉默之父”的分裂与精神忧郁后所寻找的归属。
拒绝进入满是裂隙的象征秩序,而是试图在短暂的美好记忆中,走进那个孕育抚慰的想象秩序。
有趣的是,最后美玲是以一种即将分娩的姿态,等待一个新生的降临。
肆 东北虎 返归电影,名叫《东北虎》。
电影中,印象最深的出现东北虎还是在“爷孙”两人的对话中。
镜头拍摄了那头被栅栏围隔、供人观赏的“东北虎”,却始终没有看到一次“东北虎”作为猛兽的野性嘶吼。
而是以一副乖戾、驯服、游荡与观望的形象,回望“观赏者”们。
在无数个温良中,凝视与被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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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锤子镰刀都休息》的惊喜和《轻松+愉快》的失望之后,我对《东北虎》的预期在两者之间。但观感略高于预期。这还是在公司开会导致买的第一张票作废,和全程有个煞笔在后排叨叨的情况下。
比之前作,耿军减少了那些幽默笑话,而加以更多的社会关怀。摄影和美术的形式化已经做到了顶级水平,煤矿的废墟和衰败的东北老城镇,都有了独特的诗意与哀愁。中间几度让人觉得惊叹。考里斯马基本人也就几部能这样。不过阿基比较鸡贼的是,每部电影都很短,让多数观众还顶得住。
而《东北虎》对于普通观众来说,及时相比《轻松+愉快》,也变得更加缓慢而无聊,非常不友好。但剧中人们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伤感没意思。又怎么才能不伤感呢?毕竟 “未来可好了,一起挺过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真的太伤感了。我们的明天真的能有意思吗?
如何面对困境?如何将愤怒化为宽容?如何走出麻木迎来新生?《东北虎》也许能给你个答案。 未看片前,习惯性将片子看作是章宇和马丽饰演的一对夫妻间的对峙戏码,看完才知那只是一个引子,对峙之前的心理描摹更耐人寻味。是打破坚冰,品尝冻柿子的甘美?还是抛软桔子,肆意玩弄?这两种哪一种更有趣味? 漏斗车里的狗欢欣雀跃,以为自己又要去什么新奇地方,却没想到自己将要把这一生交代。每个角色都是如此,无常本是常态,如何应对呢?或许最接近神性的是男主那位精神病朋友:“说不出口就写在日记,形容词慎用。”太多人生况味只能品味,不能宣之于口,更不能对其下定义。 “尊重文化的地方,必有光芒。”敬畏生命的人相信人生也是光明一片。正如家中只有现。jin的小二,他像是神迹,出现在人生中最困顿的时刻,抚慰人心。“有时候坚强约等于狠”,但有些人如春风化雨,轻轻拂去你的泪。片中的角色都有自己的困局,但好在他们都还有个能说话的人,他们都比动物园里“没同伴就不叫了”的东北虎要幸运。
白茫茫的开阔地,不超过四层楼的社区,路边的白杨树,没有生命力徒劳运作的铲车,残旧的平房和炕头。这些熟悉又陌生的空间,是耿军“鹤岗宇宙”的内在驱动力,回溯这种“神奇的空间感”,除了《锤子镰刀都休息》与《轻松+愉快》与之一脉相承之外,还可以找到张猛的《钢的琴》以及王兵的《铁西区》,无论是荒诞、励志还是静观记录,将时间线前推十年、二十年,东北都是最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存在。
或许,这可以视为中国独立电影的某种困境:纯粹思维层面的努力告一段落,重心转向了空间的生产,其核心是地方景观,以及方言所承载的人情。但就目前出现的作品而言,诸多“地方空间”的电影,暂时只有两处具备第一流生产的潜能。其一是西南地区,以巫蛮为特征,坐标是毕赣的凯里;其二是东北地区,以衰败为特征,坐标是鹤岗。
鹤岗与凯里,成为了新的“黑河-腾冲线”,参照胡焕庸的说法,这是一条自然地理分界线、一条人口地理分界线、一条历史地理分界线,但更重要的是,它还作为一条“文明”分界线发挥作用。衰败与巫蛮,抵挡着进步与加速,保留了思考的空间,这就是为何《轻松+愉快》会借那个傻子之口说:“信仰需要清醒,也需要清醒的环境”。
当然,衰败也与巫蛮相对立,因为它们属于不同的时间状态。但在本质上,鹤岗与凯里都属于某种“异托邦”(heterotopia),按照福柯的定义,异托邦是一种兼具日常空间和超现实空间的情境,两者之间可以相互交叠、相互渗透。这是一种杂交能量,也就是说,异托邦本身拥有生产的“潜能”。
在鹤岗这样典型的“异托邦”中,所有的人物和环境之间具备现实主义的关联,但又不免处于某种危机状态,这使得他们的行动、话语异于常人。换句话说,这些人物都源自于空间的实际生产,是隶属于该空间的特异性人物,在《东北虎》甚至耿军的鹤岗三部曲里,这些人物呈现为成群游荡的傻子、骗子、强盗、精神病患、无能的行动者,透射着德勒兹意义上的“虚假的力量”(les puissances du faux)。
这种虚假的力量转而成为《东北虎》真正的力量,实现它的机制有两个:伤感的无用和行动的无能。前者对应的是思考:章宇扮演的徐东无法思考自己的未来状态(情人和妻子之间),也无法改变一条狗的命运和孩子即将出生的事实,与此同时,徐刚扮演的同事写了一堆卖不出去的诗集,自己也患上了癔症。后者对应的是人物的行为:徐东无法为自己的狗讨债,而张志辉扮演的马千里也无法完成讨债,无论怀着怎样的狠劲,这些行为终究无从落脚。
东北人的传统是彪悍和诗意并存,这一点接近对岸的俄罗斯。但一旦伤感无用、行动无能,人物就处在了绝对的悬空状态,影片也就把握住了一种黑色幽默的绝对实质化。这是拒绝诗意而产生的诗意,拒绝彪悍而产生的喜感,传统的东北戏剧舞台善于营造后者(赵本山范围即是典型),但一种东欧/北欧的诗电影桥接又赋予了前者,产生了奇妙的混合效应。
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区分《东北虎》的影像层和话语层,它的影像层来自东北欧的风格,最典型的是贝拉·塔尔和阿基·考里斯马基,耿军作为贝拉·塔尔训练营的成员,和胡波一样继承了这种诗意的、近乎冷酷仙境的影像层。值得注意的是,《东北虎》与《大象席地而坐》是两个可以相提并论的文本,多线索的叙事、章宇的出演、影像层的相似,但《东北虎》的执行层面显然比《大象席地而坐》更为成熟。这不是说《大象》不好,而是不同年龄的作者会有不同的尺度把握,毕竟,40多岁的耿军不可能像不到30岁的胡波那样歇斯底里。
而《东北虎》的话语层,是集合了罗伊·安德森式的普遍反讽以及东北喜剧舞台的睿智机锋(乃至一些土里土气的幽默)。在这个层面,耿军的电影似乎都可以还原为话剧舞台,比较典型的是徐东和马千里在派出所前约谈,徐东让马千里给狗皮下跪,马立即下跪;徐再让他磕头,马不干了,说我下跪怎么算?就在人们以为暴力场面将要发生的时候,徐东也跪了下来,将难题扔回给马千里。
暴力并未发生,而且从未发生,即使那只狗被宰杀也没有暴力的因子。这里的诀窍在于,暴力滋生的顶点总会伴随着一种妥协、认怂,这是暴力的消解以及喜感的生成。两者之间的动力,维系着整个话语层,也就是人物的思维和行动。在此我们似乎可以把这些人物和影片中的动物等同起来:徐东是一条狗,它厌倦了回到没有情感的狗窝,于是不停地游荡在这片无依之地,他面容有种凶狠,却又无力咬人(是驯化的大龄狼狗状态)。这构成了他的困境,章宇本身的气质——土狗男人的本色加上一种幻灭/毁灭感,是这个形象的最佳化身,他呈现了一种无根的“轻”,与马丽的“重量感”(包括怀孕的视觉)形成对照。
徐东的同事,那个疯癫诗人老罗,对应着动物园那只未露面的熊。他在公园里喃喃地独白“这只熊今年32岁了,比我小8岁。”熊是动物界的诗人,但人们只会当它是丛林的傻子。作为耿军的御用演员,徐刚在鹤岗三部曲中扮演的几乎都是这类叠合着诗意和愚钝的角色:《锤子镰刀都休息》中工整写下抢劫物品清单的、诗意栖居的强盗,以及《轻松+愉快》中从事诈骗的和尚都是如此。
东北虎则是马千里本人,他身体肥胖,却已经债务缠身穷困潦倒。在他第一次出场,所有亲戚围观逼债的一场戏,和众人在动物园里围观东北虎的一幕形成了隔空渗透的效应。而可能投喂给东北虎的食物,成为现实中从窗户里掷入的砖块以及圆萝卜,对虎落平阳的马千里来说,这些都衍生为没有痛感但胜于痛感的潜在伤害,他的对抗方式就是醉生梦死——喝完三桶半酒就离开这个世界。由于被讨债者们围困和监视,他无法实现最后的夙愿,去看一下大海,去一趟温暖的南方。路标的不可能,预示了人物的目盲,这是环境的眩晕,也是身体的退化,张志辉那无法聚焦的恍如白内障的眼睛,成为了此处玄妙的征兆。
从根本上来说,《东北虎》是这三个男人的故事,当徐东和老罗发现被黑道建筑商打得奄奄一息的马千里,像夹三明治一样将他运回了住处。这是一只游荡的狗和一只疯癫的熊拯救一只濒死的东北虎的故事,他们回到了那个平房里的热炕头,卸下彼此的链子,短暂躲避着那些是是非非。
浪子、疯子、骗子,是定义这三个男人(或者三只动物)的社会标志,他们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是为异类;反观两个女性,马丽扮演的妻子和郭月扮演的小三,则基本算是正常的社会人。影片从徐东和小三的约会开始,到三人摊牌的鸿门宴结束,是正妻的胜利,是小三的全身而退,却是徐东彻头彻尾的失败,仿佛是两个刀俎一个鱼肉(餐桌便摆着一盘)。在三个人的合影中,徐东被两人夹在中间,挤出勉强的笑容,仿佛处在地狱级的挤压之中。
从根本上来说,徐东、老罗、马千里,即所谓的浪子、疯子、骗子,处在一种莫名的环境力场之中。一边是徐东的妻子和小三这样的正常社会人,一边是那个有着西方宗教背景的傻子小二。顾本彬扮演的那个傻子频繁地出现在耿军的电影之中,是唯一不曾改名也不曾改换背景的形象——它是一个西方宗教的信使,在慷慨地接济和引导迷惘的终生。他像天使般出现,给马千里送去了带鱼、风筝和五百块钱;他像使徒一样出现在狗市中的梯子上,告诉徐东要登高望远。这些话语最终无人聆听,都归于无效。
一边是传统中国社会的情感坍塌,一边是西方宗教信仰的虚空缥缈。人物在这种力场中,悬浮于下坠和上升的中间状态,将黑色幽默诠释到了极致,这就是将影像层充盈起来的话语层。
如果说影像层是来自一种寒带诗意的挪用,话语层是一种普遍性的行动/话语交织起来的寓言式拔高,那么在《东北虎》中还存在第三层,即空间层。你可以说,第一层(影像层)和第二层(话语层)都是空间层的延伸:寒带的诗意化和在地的符号化。但第三层的根基是一种“空间特异性”,这是“比认知多一点”的情动部分,来自鹤岗乃至东北这块地域的特定生命。
套用《锤子镰刀都休息》中的一句话,对东北最贴切的表达就是“都衰败了,整个都衰败了”。锤头镰刀这种当年大跃进式的生产工具(当然也标示某种意识形态)已经成为遍地盗贼们的工具,这个曾经的生产重心已经被废弃,成为一块游荡着各色怪诞者的无主之地。到《轻松+愉快》,张志辉手里的香皂与其说是抢劫的另类工具,不如说是一种容易上瘾的安乐剂。恶性的生态,是护林员的假意张贴的买树广告,换来了更多的大树被偷伐。
耿军的空间悲观,更多体现在2008年的《青年》,他把鹤岗的青年放在了轮椅上,看着身前爆了胎的卡车,和车上忧郁的马,远处是一片和煦却绝望的蓝天白云。这是一种“困境”的生产,也是东北空间的生产,这种生产绝非是“嫁接荒诞”,而是它本身就是荒诞。东北的魔幻现实,无需刻意装饰,只需要将镜头放置于街道、社区、废弃的厂房,就会瞬间涌入画面,浑然天成。
也就是说,东北是一种“空间实在”,也是一种记忆之场,是从凋敝废弃、生命凝滞的区域超脱出来的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合体,这构成了“东北文艺复兴”的前提,它不仅是影像画面的,也不仅是话语层面的,而是整个空间性的,是沉浸性的。正如人物和诗意要悬浮于这个空间,观众也必须进入并且悬浮在这个空间,才能彻底感知其“麻木的深邃”。
就此而言,东北的空间生产确实类似于一种东欧凋敝的“东愁”,是社会主义的遗产,但更是这块区域独有的遗产。20年前,王兵发现了这处遗产,制造出中国纪录片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10年前,张猛也发现了这处遗产,进行了一种复兴的假想实验;而耿军这位生于长于东北鹤岗的、学历不高的电影人,似乎将自己完全融入了这个空间,探索其方方面面。
鹤岗的人在外流,全东北的人也都在外流,流向温暖的南方,海岸。这是经济的路标、文明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只有24/7的运转,千篇一律。再回望东北(以及毕赣的西南,这里还可以加上谁的故乡?),这个颓败了的空间仍然是艺术生命力最旺盛的温床,它的深邃和质感,已经成为华语艺术电影最后的指望。
【虹膜】
“名词和动词最好用,形容词慎用。”这也是一部用名词和动词写形容词的电影。
无聊而拖沓,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耳光@英皇
影节见面场,及格线附近。没怎么看过导演先前的作品,单论这一部片子的话节奏略感稀碎,拼贴感强又导致啥都没往下挖。虽然极力克制自己和《大象席地而坐》横向对比的冲动,但未免叙事和剧作上还是差了很多味道。马丽很惊艳,这类片子可能更适合她吧(除去东北的标签以外)。章宇正常发挥,他说看完本就决定演和提到大象就鞠躬的时候隐约感觉他还是走不出满洲里,演员戏里戏外的创伤是个值得反思的问题。
一个老婆孕期出轨,一个欠钱不还,整得俩人好像还挺委屈,节奏又慢,还有那些(自以为的)笑点……谈不上故弄玄虚,但就是让人看得烦躁。
男的不要老觉得自己是东北虎,你就是个失败的,中年的,男的。
当男性创作者坦诚面对自己“一起挺过今天”的现实和“永远嬉戏”的幻想。形式和讽刺总是容易,难的是保有感情、压住感情。章宇骑摩托车朝着山锥子开和烧狗皮,马丽满大街找人和吃蛋糕,都是在冰雪里开火,面无表情地痛彻心扉。
东北乱炖都能成罗伊安德森式冷幽默了?国内圈子真是自己瞎嗨,影迷也跟着被忽悠吧
“我年老色衰,经济衰败,只剩一个看似稳定的家庭。”中年男人像圈养的东北虎,电影是想谈这个主题,却在太多的地方点到为止了,代入感稍纵即逝,感觉像一块肉质不好的牛排还要做成一成熟。
表达没出来,净是抖机灵和自作聪明,愿称之为鹤岗韩寒。
#SIFF 24th#@SFC上海影城首映见面会场。很失望。话剧式的腔调,独角戏般的角色,塞满的音乐,最后都被构筑成萧条的东北。文人没有幽默的自嘲,撑不起来的角色,都像雪一样零散开,压在观众心里,盖成一片疑问。过于追求某些东西,最后反倒显得矫揉造作。马丽戏份少到不如空镜,章宇突破性不大,但我还是喜欢他的演绎。
碎片式,标签式,期待太高,以至于落差太大
荒诞与荒诞之间隔着许多支离破碎,音乐铺陈使节奏极其混乱,只有马丽勉强撑住了,章宇细节够了有星星点点的灵动但整体就少了谋划,遗憾。
众所周知,东北是一个形容词,形容冬风萧索,形容时间停滞,形容猛虎入笼,形容望穿尽头。
东北虎在动物园反思人生意义
太,难看,了。我们,东北人,说话,真不,那样。
我给你带了炸带鱼,风筝,和五百块钱。真浪漫和伤感。
老实讲,看到一半生出两个疑惑,一个是这片到底是不是导演拍的,怎么这么多配乐,跟新导演们似的,一共118分钟,配乐铺了110分钟,这还是往少了说,干脆铺满得了;二是,很神奇看到一半想到了蓝色列车,都很不节制,质感又没有前者那么足,最后终于在片尾解开了疑惑,果然是同一个美术指导,又把东北整成北欧冷酷仙境了。
注意:(一)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在试听手段上是极简,但同时是极精确的,画面内包含了非常充沛的信息量,所以那些停顿是有意义的,有力量的。同时,他非常可贵的一点在于,对地域性的环境和人的敏锐捕捉,以及【不猎奇】的诚实展现。(二)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镜头之笃定令人叹服,角色和行为也极具力度。本片有导演一贯的风格,但过于泛滥,由此在视听上常常出现偏差(为了“抛梗”而故意偏离视点,恶趣味的比重甚至超过了趣味)。如果导演未来仍痴迷于一些视听上的小花招,是难以大进步的。
东北,19岁的老虎和32岁的熊,一种精神状态。影像的割裂和凝滞倒也适合这份困顿。
大金链子缠砖头,大水萝卜砸脑袋,诗人浓度过高的鹤岗,万物被抽空了生命只配做意象。纵使东北大地自带幽默感,也请不要再拿宛如批发来的冷幽默桥段攒剧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