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

作者：Giovanni Marchini Camia (Sight&Sound)

译者：csh

译文首发于《虹膜》

译者按：拉夫·迪亚兹已然成为菲律宾艺术电影界的代表人物，这位导演以拍摄极端长度的影片闻名，他的代表作《历史的终结》长达250分钟，而《悲伤秘密的摇篮曲》更是长达485分钟。今年，他带着自己的最新作品《停止》来到了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正如观众们所料，这部影片的长度也达到了276分钟。值得一提的是，《停止》是一部控诉菲律宾当下社会形势的科幻电影。这篇来自《视与听》的影评，或许能让我们更为了解这位长片大导。

「吃点儿迷幻药，它会对你有好处的，或许它可以让你逃脱《停止》的掌控。」这是拉夫·迪亚兹向戛纳双周单元的观众们提出的建议。在那之后，他的新片《停止》将在这个单元举行首映。这个建议是由他的一个女演员宣读的，因为导演当时正在古巴举办一个工作坊。在迪亚兹这封信的末尾，他指出，现在的大多数人已经不再相信未来，他认为电影应该在恢复人们的信任方面，发挥一些作用。

当然，迪亚兹的第一句建议，我们肯定是不能听从的。《停止》是一部长达四个半小时的影片，有着葬礼般的黑白色调。这部影片是一首关于菲律宾当下政治现实的哀歌，有着幽闭的恐慌感，以及异乎寻常的苍凉感。观看这部作品，将是一次艰苦但清醒的经历，将是一次纯粹的地狱之旅。正如他在总结自己的讲稿时所说的那样，他这部最新的作品，在行将结束的时候，确实提供了一种微弱的希望。影片坚持认为，如果菲律宾的人民从他们的噩梦中醒来，那么他们可以在当下的废墟之中，建立一个更为美好的未来。

此前，迪亚兹经常将他的影片设置在过去，将其当作是一种反映现实的手段。但是，他这次在《停止》中采用了科幻电影的路径，将他幻想中的反乌托邦设置在了2034年，但这同样是当代菲律宾的又一个分身。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和菲律宾是一样的——由于预算方面的限制，导演采用了布莱希特式的拍摄方式——不过这个国家是由一个名为尼尔瓦诺·雷耶斯·纳瓦罗的总统统治的，他是一个怪诞的暴君，穿着白色的衬衫，喜欢将毒瘾者身上的肉，扔给他的宠物鳄鱼吃。显然，这些特征表明了他是现在的总统罗德里格·杜特尔特的替身。（译者注：一名菲律宾前杀手曾爆料，菲律宾总统罗德里格·杜特尔特曾将犯罪的涉毒者活生生地推进鳄鱼潭。）

在《停止》刚开始的时候，导演打出了一张字幕板，表明在三年以前，西里伯斯海产生了一系列大规模的火山喷发，太阳也已经停止在东南亚上空闪烁，这使得整个菲律宾陷入了持续的黑暗。总统让一个人描述了费迪南德·马科斯（译者注：菲律宾前总统，1965年至1986年统治菲律宾。因主张经济和社会改革而上台，在任期间以腐败的裙带资本主义和政治打压的威权主义统治而闻名于世）的事迹，并将1965年到1986年的这段时期称为「菲律宾人心中的灾难」。迪亚兹似乎认为，三年前选出杜特尔特的那场选举，是一场同等规模的灾难。

在2034年，街道上基本没有人迹，只剩下纳瓦罗特种部队的武装士兵和无人机在不断地巡逻。这些士兵检查着人们的身份证，寻找躲藏在民众中的叛乱分子，并随时处决他们找到的任何一人。从如此众多的角色中，主角花费了很多的时间才「脱颖而出」，因为迪亚兹将影片中的叙事，构建为一系列冗长的、独立的场景，大部分场景都是在一个单独的固定机位镜头中拍摄的——摄影机在整部影片中只移动了一次，更多地是为了表达情绪，而不是为了阐释情节。在这些场景中，通常有着非常精妙的灯光效果。导演利用了「无尽之夜」这个预设，将角色们放置在表现主义的阴影之中，让他们思索着自己所处的困境——不仅关乎政治形势，也关乎他们自身的存在。

最终，我们发现影片中的主要角色分为两组，基本上代表了善与恶的两个阵营。在善之阵营中，包含了反叛者胡克·托罗洛和精神病学家珍·哈多罗；而恶之阵容中，有总统纳瓦罗和他的两位首席刽子手（同时也是他的情人）玛莎·欧菲西奥和玛丽莎·文图拉。这两个阵营之间的桥梁是哈米尼达·里奥斯，她是一位高级妓女，也是文图拉的常客。里奥斯患有创伤引起的记忆丧失，而哈多罗试图将她治愈。

正如迪亚兹的大部分作品那样，《停止》是一部非常不均匀的影片。大多数时候，我们听到的都是不断扩展的、喋喋不休的对话，例如里奥斯和哈多罗之间不断重复的治疗过程。我们不断地听到，里奥斯的病情是该国历史遗忘症的象征，但这些重复其实是没有必要的。表演通常是迪亚兹影片中的弱项，他写了许多要求苛刻的场景，它们超出了演员们的能力。当纳瓦罗脑中的声音，让他变得越来越狂躁，这让他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又哭又笑。然而，由于演员的表演，这个描摹疯狂独裁者的段落，与其说是讽刺性的，不如说是愚蠢的。

不过，在这部影片中，也有许多效果惊人的段落。在一场戏中，托罗洛参加了一位朋友的音乐会，他们曾经一起组过乐队。他决定藏身在人群之中，不吸引别人的注意。但是，他的朋友在舞台上认出了他，并演唱了一首他们之前的老歌向他示意。这是一种动人而悲伤的情绪，是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这首歌是整部影片中罕有的音乐元素，它从压抑而均匀的配音中迸发出来，为角色和观众提供了他们急需的情感宣泄。在后面的一场戏中，街上的一个孤儿（他是众多孤儿中的一个）死于饥饿，然后被火化。当火焰在远处燃烧的时候，有一群孩子坐在前景处，他们闪烁的轮廓，默默地见证着那些火焰。这是一个毁灭性的画面，它呈现了一次对生命毫无意义的剥削。

但是，《停止》中最具力量的元素，仍是迪亚兹在整部影片中建构并保持的那种氛围。事实上，这也是这部影片采用这种极端长度的原因。它让观众目睹角色们的无能为力，让他们沉浸在无尽的沮丧之中——这或许就是电影的标题想要达成的那种停滞感。但是，迪亚兹想要让观众们克服这种状态，因为那将是一次无比英勇、至关重要的壮举。

菲律宾导演拉夫·迪亚兹一向以拍摄超长的电影独步影坛，而且他的拍片速度也令人咋舌，基本上每年至少有一部长片问世，过去三年间依然如故，从《恶魔时节》到《停止》再到《黑猩猩属》，再加上短片以及和其他导演合作的集锦片，创作力实在惊人。如果说韩国导演洪常秀拍得又快又多是因其作品短小精悍的话，那么这位菲律宾导演则存在于光谱的另一端。

这部入围2019年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的《停止》延续了他一直迷恋的黑白影像美学，以及对极权统治的辛辣讽刺。在长达4小时45分钟的篇幅里描绘了一个可怖的末日景象：一连串火山爆发导致云层被遮蔽，整个东南亚陷入不见阳光的永久黑夜，与此同时，一种致命性极高的病毒在肆虐扩散，统治者则利用这场危机来控制异见分子。

▲下不完的雨和永久的黑夜

尽管导演迪亚兹宣称这是一部科幻电影，但在我看来并非如此，这很显然就是发生在当下世界里的真实故事。影片开头士兵在街头拦截并强制民众接种疫苗的场景大家应该再熟悉不过了。鉴于影片拍摄在新冠疫情爆发之前，这种惊人的巧合不仅让人钦佩导演的眼光远见，还让人对情节感到不寒而栗，这是在暗示我们未来就是这种生活常态吗？影片情节围绕两个阵营展开，一方是总统和随从的两位女将军，另一方则是反抗的民众，包括男主角、心理治疗师、叛变政权的官员等，而连接两个阵营的人物是一名高级妓女，她是女将军的秘密情人，因记忆丧失而需要定期看心理治疗师。

因制作成本的问题，这部“科幻片”的大部分场景与当下社会无甚区别，从大街小巷到贫民窟，从咖啡厅到教会，从驾驶的汽车到穿着的服饰等等。最能突显未来意味背景的莫过于神出鬼没的无人机，独裁政权用先进的技术取代了人力警察去执行监控民众的手段，片中经常出现无人机检查人们身份证的情节，一旦发现异见人士，立刻通知军队前往捉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专喝鲜血的俱乐部，以及警察对异见人士的残忍捕杀行动，再加上无尽的黑夜和下不完的雨，都在不断渲染出独裁统治下的邪恶与威迫气氛，令观众沉浸在不亚于民众那种极度恐惧和压抑之中，这一点是影片最为成功之处。

▲总统的愚蠢形象

当然，导演在绝望窒息的末日感里也偶尔给出了发泄的出口，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反抗者男主角参加音乐会的一幕，他潜入人群中为了躲避政府监视，却被前乐队成员认出来，并当中为为演唱了一曲老歌，突如其来的摇滚乐给压抑在观众心里的郁闷及时疏解，这也是影片中少有令人振奋的一幕。 影片最大的问题输在人物塑造上，尤其是独裁者的愚蠢形象多少有点漫画的效果，一时在失去记忆的母亲面前痛哭流涕，一时恶狠狠地威胁将反抗者丢入鳄鱼池，最后还像个小孩似的任性地逃出总统府，前往街头遭民众暴打致死。因过于直白的人物和情节，观众很容易就看出导演的讽刺对象是当今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及其近年来打击毒贩的政策。失忆症患者接受治疗的情节则指向了菲律宾的历史遗忘倾向。这种借助剧本直抒胸臆的方式失去了导演以往作品中的含蓄意味与情感的冲击力，在乏味的台词和略带尴尬的表演里，这部科幻作品有滑向通俗剧的危险。 尽管如此，导演初次挑战科幻题材仍然带来了相当及时的警示意味，在当下风云诡谲的国际环境里，极权统治和军事独裁主义已不再是危言耸听。这部影片似乎和去年威尼斯电影节获奖的墨西哥电影《新秩序》一样，都有意想不到的前瞻和启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