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再开口是因为你厌倦了你扮演的所有角色,每一个角色你都能演得很完美。但是,让你自己变得愚蠢些,邋遢些,唠叨些,不是更好吗?难道你不认为你真能再好一点吗,要是你让自己成为你自己的话?——《假面》
伊丽莎白不再说话了,她在区分真实与虚构时遇到了致命的障碍。是舞台生涯将她从现实生活中区隔出来,并久而久之,让她丧失了把捉真实的能力。原先在舞台通过语言和表情扮演另一个角色、充分获得非现实体验的举动如今陷于沉寂。语言如同肃立起一道屏障,将她迷失于虚假中,再也无法触碰到真实。
是假的真实取代了真的真实,是模仿超越本真。因此,伊丽莎白寻求一种能让她从真假混乱的状态中主动逃脱的工具,她找到了语言。作为沟通的工具,语言建立了个体与世界的联系,同时也将其从真实的世界中区隔出来,因为语言无非是种隐喻。它从来没能真正地触碰及现实,它以建构的方式重新塑造结构中的真实。
主动放弃语言,便意味着放弃隐喻的强力。用观察取代虚假的语言,进行真正地直观。一种失语,是对真假困境的自然回应。同时伴随语言消失的,还有伊丽莎白面部的表情。在现实生活中,面部表情的变化往往与说话举动相伴而行,话语中所曾显明的隐涩含义虽然能借由语气加强,但也可以通过表情予以传递。沉默让脸凝结为一张肖像,肖像进而成为另一种脸潜居其上的面具,这就是伊丽莎白的根本策略。
表演即是在舞台上戴着面具假扮他人,或假装是另一个自己。面具遮盖了真实之脸,将自我隐藏于无形。语言的消失预示着表情的消失,脸于是凝固为一张面具。面具的独一表情(或说“无表情”),具有将任何表情凝聚在其上的能力。这是面具的黑洞作用,它形成为一幅肖像。需要观看者给予自己的阐释才能透析出肖像中脸的表情,然后获得对其的认知。这是埃尔玛不得不进行的举动。
作为护士,当她不再能通过交流获取病人的病情,便只能通过观察对方的脸来作推测。如同对一幅肖像的观看,凝固于脸上的唯一表情成了解析一切的钥匙。埃尔玛所要做的就是从伊丽莎白单一的呆滞表情中读出对方所传递的信息。于是,在这种观望上,她进入了伊丽莎白的无表情之脸所创造的黑洞中。她不得不通过进行自我诊断,生成对方之脸,然后获取一份病例报告。
这导致了埃尔玛向伊丽莎白滔滔不绝地详述自己年轻时在海滩犯下的过错。只有通过不断地讲述自己内心最为隐晦、阴暗的往事,她才能击破伊丽莎白的无表情之脸(肖像)所投射出的阴影,这是埃尔玛不得不行使的策略:在脸的黑洞中进行的踱步与逡巡,无畏的反抗。最后,观众发现迈向死亡的脚步与走向自我的步伐原来以同一节奏进行:伊丽莎白的脸和埃尔玛的脸何为一体。
埃尔玛对自己年轻时犯下罪行的叙述,就像躺在椅上的病人向精神分析师讲述隐秘的往事,并自己从中发现被压抑的症结所在。但我们不是早就发现,伊丽莎白和埃尔玛已经不再能够明确区分:后者作为前者的一张面具,伊丽莎白分享着埃尔玛的病情报告。伊丽莎白既像一位精神分析师,对埃尔玛进行诊断,同时也是对自己进行精神分析。
而在一开始的医院场景,埃尔玛是护士,伊丽莎白是病人。躺在病床上的伊丽莎白看着穿着护士服的埃尔玛喋喋不休,这是埃尔玛为了找到解决伊丽莎白失语病症的原因。而在岛上的别墅,仍然在喋喋不休的埃尔玛退居为病人的姿态,她不断地向伊丽莎白倾述,来缓解她因环境改变而释放的本性(她褪下了制服,解除束缚,如此她才能自由地讲起难以启齿的往事)。
在这里,一组倒置的镜像已然发生。原先护士与病人的关系,转换为病人与精神分析师的关系。岛屿的离岸性质释放了制度与身份强加的等级差别,而沉默再一次显示出自己的力量:任何本性必须首先依附于它,而无法与之抗拒。这组倒置镜像的相同点在于:无论被迫还是主动,埃尔玛都是那个言说的人。两张脸最后慢慢叠合为一张脸的肖像,这是沉默使出的黑洞作用。
于此,沉默显示出双层涵义。第一种,也便是上面提及的身份置换。伊丽莎白在岛上占据着精神分析师的位置,他的沉默显示出了支配别人、让别人如实交代的强权。就像精神分析师聆听病人对自己症候的诊断,伊丽莎白在听取埃尔玛自白的时候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从另一张面具(另一重人生经历)中里获得了自我存在的价值。可以说,通过聆听埃尔玛的讲述,肖像形成的空白正在被填满。埃尔玛被沉默的黑洞吸收,伊丽莎白也在埃尔玛的叙述中慢慢具形。
同时,这种沉默也可以看成是对上帝沉默的隐喻。埃尔玛向伊丽莎白吐露衷曲,实际上讲述的是宗教中认定的罪孽之事,比如与陌生人群P,无法见容于教会。伊丽莎白就像告解室帘幕后的牧师,听取埃尔玛这位教徒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忏悔自己的罪过。教徒之所以会将自己的内心在牧师面前完全倾述出来,是因为牧师作为上帝与凡人间的中间人,将教徒的罪行传达给上帝,同时上帝保持的沉默在这里显示出了它的全知、全能和全善。正是祂的不言语,让人慑服。
这也是为何当埃尔玛在偷看伊丽莎白寄给丈夫的信件后,发现自己全新全意信任的人竟然将自己当成从失语症结中走出的工具,这无疑摧毁了她的世界观。如此才有了之后的报复:嫉妒与暴力。试想一下,如果教徒发现牧师也有人的邪恶心理,并以教徒告解时表达的隐私来牟取私利,这会发生什么?更何况,上帝如果具有人的人格,教徒还会相信教义吗,这必然引致世界观的奔溃。奔溃的结果是埃尔玛无力承受这种打击,只能转而让自己变成伊丽莎白,逃入实在界的大荒漠中。
上帝因为沉默显示出无限强大的力量,这可以引申到任何一种人际关系里面。面对一个权势比我们高的人,他的沉默往往能显出比我们原先所认定的更为强大的威力。朝臣面对皇帝的无言,感觉到惴惴不安的恐惧心理。他必须猜测圣上的意思,但又没有任何东西来保证他的猜测是否正确。也许在上的只是一位昏庸无能的皇帝,但只要他保持沉默,就有足够的力量令臣子臣服。
同样,在一段看似平等的情侣关系中,不说话的人会让那位言说者人感觉到无言的恐惧:似乎对方已经熟知一切。正是因为猜测对方熟知,另一者才惴惴不安地生怕自己已经说错了话。因而在感情关系中,言说失去了它本来具有的效用,说话的一方将掌控权交到了沉默的对方身上。这也是大多数人无法接受冷战的原因,或者表现出土象星座的深恶痛绝。
但对土象星座们来说,沉默只是他们将自己从世界中关闭逃向内心的方式,那是不由自主的天生如此,并没有一种来自智识的心理设计,与上帝的沉默自然大异其趣。上帝虽然一直在沉默,但并不保证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我们揣测上帝的旨意,却没有任何依据。因此加予人身上的任何苦难,都被当成上帝全知全能的证明:上帝是为了人类向善,才让人类受苦。于此也显示出人类自身的受虐倾向,而这可能发生在任何一方沉默的境况中,也是伊丽莎白让埃尔玛崩溃的原因。
早期的伯格曼 醉心于宗教问题,总是质问上帝的缺席。晚年的他则 更多关注家庭和婚姻这样的现实题材。《假面 》作为 导演 承上启下的 作品, 凝练而抽象地 概括了他 整个导演生涯的 一些基本母题。首先它基本没有早期电影里常出现的基督教元素,而是仅仅化作 开头钉子钉入手掌和 羔羊被放血 这些含混不清的符号, 然后他也把自己 想表达的其他一些东西,比如爱情和亲情的虚伪,很好地融合在了这样一个“人格交换”的 神秘,复杂,暧昧的故事里
Elisabet 代表的是被抽象化了的人类理性,是社会所要求的“人“应该表现的样子,她的职业——演员 也说明了这一点,她一生所做的都是“表演 (act)”—取悦观众,完美但是冷酷。借结尾那段重复了两遍的独白说的,Elisabet 有着作为演员和女人可以拥有的一切,唯独缺少母性;与之对应,Elma 代表的是 有着真切的世俗热情和欲望的人,却也有着本质的缺陷: 她太过渴望沟通。一旦这种沟通得不到回馈,便会暴露自己的软弱
《假面》终其全片 都在表现 人的这两个’自我’ 之间的 种种斗争: 从一开始的 吸引,倾诉,聆听,到后来的 威胁,诘难,羞辱,伤害。 这是人类 最根本的精神困境:一方面,我们渴望形而上的“意义”,但被意义背后的那片宏大的虚空逼疯,崇拜而困惑,如同Elma看Elisabet,一个平凡的护士仰慕一个伟大的演员,一个健谈的常人不懂他人的缄默; 另一方面,我们 享受低级的动物性娱乐,但是又心底里不齿,鄙夷又羡慕,如同Elisabet看Elma,后者有前者没有的 自由率性的,普通人的的生活。 这种“斗争”是我们共同的生存处境,所有人都体会过内心这种撕裂。
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两个自我看似割裂却也统一,Elisabet违背意愿生下了自己厌恶的孩子,Elma成功堕了胎却被良心折磨,这种痛苦是普适的。
这场较量的天平最终倾斜,是因为因为后者有着前者没有的武器:沉默。 Elisabet的沉默 是理解 这个电影的关键。 其实在去海边别墅之前 已经借医生之口说出:她作为真实的自己和在别人面前展示的自己有个巨大的鸿沟(There is a chasm between what you are to others and what you are to yourself), 但是只要选择闭嘴,就可以不用扮演角色,不需要再说谎 (讽刺的是,唠叨不停的Elma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大实话)
Elma不理解Elisabet的这种选择,于是只有不断地 表达,暴露,乃至拷问自己。在这种无休止的拷问之下,意义变得逐渐干涸。Elma 就像是一个被吸血鬼 逐渐吸干的灵魂,终究也只能依附于吸血鬼 身上。Elisabet有意志始终不松口,但Elma无法选择让自己不变成Elisabet。也就是说,我们终将屈服于理性,我们永远无法摘下“假面”。
影片有着完美的“对称”结构。囿于同一个时空中,两人的身份逐渐地发生了交换,原本健康乐观的护士Elma 变得越来越虚弱而神经质,似乎成了一个病人。而表面是病人的 演员Elisabet,因为内心精神的强大 而逐渐痊愈(结尾暗示 她重新回到舞台)。两者都都揭开了她们各自的面具(假面),对于Elma来说,她的假面是她 看似无忧无虑的性格,是她幸福的婚姻生活,对于Elisabet来说,她的假面则是她的失语。
在两者的“较量”过程中, 有一个重要事件,最终导致了两人关系急转直下,那就是 Elma 偷读了Elisabet 给医生的信,信里面说 “研究她很有趣”。 这个情节可以被解读为:在人类理性看来,肉身欲望是非常可笑的。这真的是件残忍的事,我们分享 内心最深处 羞耻的喜悦,到头来 只是成为了他人 “有趣的研究对象”。在倾诉完之后,Elma 忍不住抽泣,去拿餐巾纸,这时 Elisabet 脸上露出了 冷笑,这个场景不禁令人齿冷。 这是我见过的对“人类悲欢不相通”的最好注脚。 Elisabet的“笑” 也是本片的一个标志性元素 记得 一开始旁白里解释她最后一次在舞台上突然沉默时,是说“她突然感到一阵想笑的冲动”, 之后Elisabet在病房里 听广播 时也是同样的笑容,因为对她来说,世俗娱乐都是无趣的。
艺术家的冷漠闭塞是一种普遍的困境,这种困境深深地影响了他们的家庭关系,这也是导演喜欢表现的主题之一,《犹在镜中》里的作家父亲,创作遭遇瓶颈,也把自己生病的女儿当做写作素材,《豺狼时刻》里的画家丈夫被奇怪的噩梦侵扰 最终陷入疯狂。
更典型的例子是《秋日奏鸣曲》里的钢琴家母亲,因为完全投身事业而和女儿之间的罅隙难以弥补。本片中有着相似的表达, Elisabet厌恶自己的孩子(中间有撕碎 孩子照片的情节), 影片开头 男孩抚摸女性面庞 也通常被理解为是 孩子渴望母爱。
Elisabet 在全片中除了沉默 和冷笑,只有两次做出了强烈反应,一次是看到电视里的自焚场景,吓得推到了墙角,还有一次是 Elma愤怒的想要拿 热水泼她,她在惊恐中说了个 “不”。我想的比较乐观,我觉得导演在这里要表达的是,理性虽然冷漠,但仍能感知痛苦。但是根据医生之前说的那段话“Life oozes in from outside, and you are forced to react. No one asks it is genuine or not”。也就是说,导演是否在暗示Elisabet的这些 反应也 只是被迫做出的反应,并非真实(genuine)呢? 如果是这样,那这真的是一部彻底令人绝望的电影。
在深奥晦涩的主题以外,《假面》给人一种终极的视听体验//和主旨互动,这也是它令人印象深刻的原因。
首先就是“电影性”,有的电影 想要刻意让人淡忘这是一部电影,但《假面》似乎在始终强调这一点。最显眼的,就是它在形式上的的“对称”,片子最开头便是投影仪的两束弧光灯,逐渐照亮整个屏幕,变成了全屏耀眼的白,结尾 同样的两束灯逐渐暗淡,黑暗充满了屏幕。
那个著名的七分钟序曲,是一系列互相之间毫无关系的 画面的拼贴。 出现的画面基本分为两种 1. 和“电影“本身有关,除了弧光灯,还有拍摄架,摄影机,滚落的胶片,定格动画,默片 2. 预示着衰败,死亡,恐惧,和羞辱。动物内脏,手掌上的钉子,蜘蛛,斑驳的墙壁,铁栏杆,垂暮老人。 在展现这些画面时,也有意地用了一种看起来很人为,很不和谐的方式,比如 吱吱喳喳的背景音,画面没有充满屏幕,墙壁和室外雪景的蒙太奇,距离很近能看到面部毛孔的 特写。 再接下来 可能就是影史上最有名的影像之一,男孩抚摸屏幕上巨大的女性面庞。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如同相机对焦,面庞的形象在两位女主角之间切换。
除了序曲,正片中也有多次体现这种“电影性”——一种对在纯粹影像上的技巧,无关情节本身。比如中间一个看似突兀的场景:镜头突然停滞,画面从中间两半裂开,一个类似爆炸物的白色火球状从屏幕中间逐渐蔓延,接下来就是一些无规律的杂音,以及一些序曲出现过的画面,还有一个眼球转动的,能看到纹路的超近距离特写。再之后几秒钟镜头切换到Elisabet在房间里走动,但是是以一种高度失焦的方式。
再比如 Elma以Elisabet的身份和 她的丈夫 对话时,Elisabet就站在一旁。这个镜头里,我们知道Elma和丈夫, 与Eilsabet不在一个平面,后者离我们更近,但是这个镜头却完全没有景深,两个平面都是清晰对焦的。对于近距离拍摄而言,这是违反原则的,所以我们看到会觉得非常假,Elisabet完全像是p上去的
这种“电影性” 揭示了电影的本质 是 影像,而不是一个单纯的被搬上银幕的剧本
从色彩运用的角度来说,《假面》在我看来,是一部最纯粹彻底的黑白电影。许多黑白电影,只是单纯地过滤掉了彩色,比如我们看到森林,还是会知道它是绿色的,看到阳光,知道它是耀眼的金黄,这些本来有色彩的视觉元素 哪怕在黑白片中被呈现,我们也能自然地想象它本来的颜色。 但是《假面》在意象选取上,似乎有意选择了那些本来就是黑白的元素。
最典型的例子,也是我想详细分析的,是两个女主的服饰,从头到尾几乎都是黑白灰三色,从Elma 灰色条纹的护士装,到她出门时的黑色皮质雨衣,到两者都有的 黑色高领毛衣,黑色泳衣,和白色睡裙。 这些颜色不仅在美学上有着简单纯粹的美感,同时也暗示了两者关系与各自情绪的流转。 比如两者最初见面时 都穿了灰色衣服,代表两者关系完全平等,情绪也比较中立, Elisabet 在病房里看到自焚录像 露出惊恐表情的时候,她穿的是白色的病服,象征柔弱。之后 她看到儿子的照片,露出缺少母性的冷酷一面时,给她了一个穿着深灰色衣服的正面特写,背景也是浅灰色,气氛立刻变得阴沉。
到岛上之后。一开始基调非常愉悦,两人在室外采蘑菇,海边晒日光浴,两人也都穿着浅色衣服。当Elma 开始诉说自己过往时,两者的服是一深一浅,预示着两人关系开始变得不对等: Elma 是单方面 示弱的那一方,而表面在倾听的Elisabet 其实无动于衷。 再之后Elma读了信,两人关系破裂,Elma也换上了黑色衣服,还戴了墨镜,预示着她态度变得强硬。
服饰的选取,与整部片子其他 黑白色系的视觉元素 搭配的恰到好处。
比如黑色,Elisabet 最后一次在舞台上表演 突然 沉默,回眸,微笑。 背景一片漆黑,只有耀眼的聚光灯,如放大的星星。 灯光照在Elisabet 的脸上——一张精心修过眉毛,睫毛 和刘海的,戏剧化的面庞,阴影时明时暗,照在她亚麻色的头巾上,凹凸纹理清晰可见。这个场景 美的令人沉醉
比如渐变色,还在医院的时候,晚上临走前,Elma 给Elisabet道晚安,。是一个Elisabet面部特写的长镜头,背景逐渐变得昏暗,她脸上的光泽一点点消失,收音机里放的是巴赫的小提琴协奏曲 (BMV 1042),这让我想起后来贝拉塔尔电影里的一些场景,主人公晚上从小酒馆里出来,走在街上,昏黄的路灯照出他们的背影,配上悲伤肃穆的背景音乐.
再比如白色。影片一开始的场景 就是在医院, 推开灰色的大门,进去一片纯白:白色 光秃秃的墙壁,白色的床单,枕头,白色的医生制服。 中间 Elma 在睡觉,Elisabet 穿着 白色睡裙 悄悄走入房间,床头边上是白色的橱柜和台灯,背后是 洁白半透明的窗帘 随风飘动,这一景象仿佛烟雾缭绕,近乎梦幻,乃至灵异。 第二天 在她们的对话中,Elisabet 否认了这一事件,我们最终也无法得知,这到底是不是Elma的一场梦境。
接下来,突然切换到一片灰色的背景,两人相互抚摸,同时看着镜头。 这是非常违反电影常规的, 一方面,这是一个著名的,所谓“打破第四面墙” 的时刻—— 透过镜头,直接 和观众对话 (目光对视), 这在传统的戏剧舞台 和电影 中 都是被 禁止的。 另一方面灰色作为背景也很奇怪,纯色系的背景 一般会选用黑色,用来突出要表现的东西,比如脸部,一个经典的例子是电影《冷战》。相比之下,灰色则显得晦暗,模糊,尤其还几乎没有打光,两人面部轮廓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
从剧情的层面来说,这是本片最重要的时刻,因为它代表了两个女主的身份发生了实质的交换:这个夜晚是Elma倾吐了自己的隐秘过往的那晚,也是去送信的前一晚。这个也有一种有趣的方式结束:配合着诡异的配乐,Elisabet和Elma的头 分别向对方侧过去,光线越来越暗直至一片漆黑,暗示角色的交换/融合。 这短暂的几十秒,如同完全凭空插入,与前后剧情毫不相关,和开头七分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 都是伯格曼的“语言”的一部分,是他独特的语法。
这些影像,这些色彩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仿佛能够说话,和情节互相映照,互为补充,给人带来一些极为复杂,丰富,对立的情感体验
影片中间有一段很著名,就是Elma和Elisabet 说了她曾经在海滩上和一女两男的4p,短短的五分钟的独白,描写的极为生动,像是身临其境,这是全片最激动人心,最羞耻,最难忘的五分钟。换做一般导演,可能会拍一个倒叙来重现这一幕 (十八禁警告),但是伯格曼没有,他让Elma用语言复述,为了是能解放画面:蜡烛,红酒,窗外是淅沥的雨,天色微亮,这是一个传统的,西式的浪漫场景。 这就是这部电影令人如痴如醉的魅力: 唯美圣洁 可以和 猥亵下流的 交相辉映
片子整体的基调是阴沉晦暗的,但是中间有一段,也可说是唯一一段,打破了这个基调。就是她们刚到岛上的时候去采蘑菇,这个情景非常可爱欢脱,像是两个小女孩放学一起回家,有种田园牧歌般的诗意。 之后在海滩上的场景也是如此,互相看对方手心的掌纹,一起读书,讨论书中句子,背后是松树,拍打着沙滩的海浪。 之后她们关系逆转之后,同样一片海滩,我们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Elma 在沙滩上痛苦地哭泣,之后一个人出神地望着海边,旁边是棱角锋利的岩石。
这是影片另外一对,也是更为普遍的“对立”元素:温暖浪漫 也可以和 残忍暴力 比邻而居,当然,前者是短暂的。 这是伯格曼电影的终极母题:痛苦是永恒的牢笼,救赎是瞬间的解脱。《犹在镜中》里精神分裂的女儿,最后在幻想中看见了上帝——是蜘蛛的模样。《呼喊与细语》里,受尽病痛折磨的Agnes的姐妹,在她死后发现了她日记里回忆姐们三人童年时荡秋千的场景,《处女泉》里,Karin的尸体被她父母挪开,发现她躺着的地方流出了清泉,《第七封印》里,“死神和骑士,跳着庄严的舞步,走向黑暗的国度”。 救赎 因为短暂 而隽永。
看完《假面》记录一下观影体验。虽然有很多大佬珠玉在前,但我还是想从几个方面谈谈自己不同的感受。前几个月刚好学习到了拉康的凝视和镜像阶段理论,看完《假面》发现与该理论无比契合,进而通过这种理论来理解这部电影。
先提出两个观点:
1.精神分析最大的发现就是主体的分裂,分裂为意识和无意识。在语言的维度内,这种分裂表现为陈述主体和言说主体;在视觉领域中,这种分裂表现为眼睛和凝视,意识层面上的活动就是一幅图画。
2.“镜像阶段”理论婴儿在6-18个月看到了自己镜子中的形象过程,并指认其为“我”,镜像阶段是“主体”形成的过程。而镜像理论的悲剧性表现在:混淆自我与他人,混淆真实与虚构,认识到自己和母亲不是一体这个事实(恋母情结)
通过以上两点来分析会让影片变得更易理解一些。
影片在开篇和一些蒙太奇段落穿插了孩童隔着镜子去观察、去尝试抚摸另一半的母亲,我想这也暗示了阿尔玛在影片中精神状态的走向。
在阿尔玛的自述中,堕胎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这个秘密她从未说出,直到遇见了伊丽莎白。相反,伊丽莎白则是在孩子认识到自己和母亲并非一体之后,果断脱离了母亲这个角色。在影片中,阿尔玛和伊丽莎白分别作最纯粹的倾诉者和倾听者,两人开始了精神层面的单方面渗透。 阿尔玛开始把伊丽莎白作为“母体”看待,伊丽莎白也抓住这个机会,进一步影响阿尔玛,把其当做又实验品,重新扮演母亲的角色。阿尔玛因此一步步的混淆了自我与他人,混淆真实与虚构。
影片中后阶段伊丽莎白的丈夫出现了,他不停地对着阿尔玛呼唤着伊丽莎白的名字。这时候精神层面的主观开始影响现实。
结尾处伊丽莎白没有出现,而阿尔玛撩起头发,拿起已经整理好的行李,独自乘车离去。(我认为撩头发是伊丽莎白的精神渗透到阿尔玛之后给阿尔玛带来的精神烙印)
自此两人完成了某种程度的融合,阿尔玛自此带着伊丽莎白的镜像存在下去。
总的来说影片的基调是形而上的,运用了大量的特写镜头、人物的重叠构图、双重凝视,直指内心。
两人的关系可看作是所有关系的一个总结和缩影,具有强烈的普世性,痛苦是人生的本质,精神炼狱是最终归宿,当假面脱落,外在崩塌,影像重合,一度无限接近的她们必然再次疏远;电影不是一种记录,而是一种梦幻;“我的电影从来无意写实,它们是镜子,是现实的片断,几乎跟梦一样。”
故事很简单,主题深刻且沉重;表面很平静,底层汹涌而震撼。我也是暂时的失语者,但只是暂时,我还继续说话,因为我无法摆脱现实和人群。
2018上海电影节第一弹,放完全场鼓掌,好像都看懂了似的🚬
一个人若想绝对的诚实,就要有基督和自焚僧人般决绝的勇气,要战胜自己喊“不”的本能恐惧,敢于直视血淋淋的枪口,至少是一锅迎面而来的热汤。可惜,诚实万般不易,恶念却一直蛰伏在潜意识当中从未消失。伯格曼首先是个道德家,他相信伤害和侵犯是天性和本能,而那张假面,未尝不是人类社会的保护罩。
Persona,假面的告白。 她把自我当做他者,把死亡当做生命
野草莓之后我就做好了准备不会喜欢这部 没想到竟然这么不喜欢 和支持此片的同学们大撕了一场。我承认这部在技艺上非常高明但恰恰就是这种高明毁了电影 过度的炫技和象征符号堆砌看来真的很对知识分子的口味 加上点越南战争自焚的和尚和奥斯维辛的犹太小男孩就高潮了 但可惜你们没一个人真的care这些人 这些受着苦难的人就是你们北欧中产小资的精神阿片罢了 闭上嘴就沉默了?你张着嘴也没有在说有意义的话。整个片子就像是大型沙盘推演 大型影音思想实验。这跟我非常喜欢的莎翁式的人文主义伯格曼正好相反 disembodied private psychological。可以读小说念诗歌观戏剧甚至看电视都不会比你电影差 伯格曼在66年意识到了新媒体对电影的超越故而将电影完全向前者打开 但不受人完全控制的电影也因此没了/从电影史开头就是要跟电影无关了 直接是对电影的反讽
这确实是一部为了电影才能构思出来的电影
A+ / 私影史TOP3/明明是恐怖片/画面中人物的锐角与钝角关系/人像的仿真、对称与重叠/演员对摄影机和第四堵墙的挑战/胶片的断裂与电影的死亡/像是博格曼精心布局的装置艺术★★★★★★★★★★★★★★★★★★★★★★★★★★★★★★★★★★★★★★★★★★★★★★★★★★★★★★★★★★★★
第一次看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这是一部最神秘、最复杂、最富于哲理性的影片,它的主题灵感来源于斯特林堡的舞台剧《强者》。根据人类的面孔或者说人格面具具有既揭示又遮掩的特征,并通过有声台词和面孔进行互文,重新讨论“俄狄浦斯”情结、血缘关系、阴影原型和人格面具等问题。影像如梦幻般,叙事如忧郁般。伊丽莎白沉默不语与艾玛的喋喋不休形成强烈的反差。两人镜像重合,穿越想象界、象征界,对实在界的认知与把握。伯格曼在完成艾玛的转变与伊丽莎白再开其口的过程中,使用脖颈相交、面孔并列的画面进行隐喻和象征,意味着“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也就完成了荣格的“I+We=Fully I(我+我们=完整的我)"的集体无意识模式。
从来没有一部电影会让我莫名其妙的去关注和记忆每一个镜头。这是一部很形而上的电影,包括了哲学和心理学。我的理解是一个演员分裂成了两个人在体验生活和对付生活。
从《第七封印》《野草莓》至此,没有一次能挤出点滴感悟,每次看完伯格曼,都想找部通俗大片当脑白金补。这部晦涩程度更甚,却有了胜于上述两者的画面,那种无所适从又难以抽离的恐慌和迷幻气息,是神级的视与听浪漫交配的惊人结果,不明觉厉。以及,我就不信演员知道自己在演什么。
伯格曼要是都跟这一部或者[野草莓]一样该有多好啊!这一部形式主义完全不输法国佬,虽然主体部分是舞台剧,但是通过伯格曼式的“特写”营造了只有电影才能达到的惊心动魄的效果。当然,根据最新版伯格曼身世的八卦,这部影片完全可以看做是他对得不到的母爱的执念渴求,以及试图给出的解释。
二刷,一刷时颇为懵懵懂懂的想法淡了一点,取而代之是一种无以言语的悲哀。伯格曼的镜头像一双凝视的眼睛,看着这虚伪的世界。伊丽莎白用失语想脱掉假面,来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还是带上了新的假面,并把精神上的假面实物化(就是艾玛护士)。人就是如此的悲哀,在不同的时间,空间,虚伪是人的本能。军队用维护和平的假面发动战争,世人用关爱的假面落井下石,最后导演把拍摄架都亮出来,仿佛告诉观众,这一切其实,也是我的假面。最后竟然只有男孩的母恋之情貌似是真的。真是“五蕴皆空”啊,哀哉!
非常终极的电影体验。视、听、抽象与现实的结合、恣意的剪辑以及演员的演出都非常登峰造极。但同时又想到,伯格曼应该是一个一直试图拒绝、逃避现实世界的人
上影节第一部伯格曼,开头竟然还有伯格曼本人的导赏,惊了。。大师说了两个关键点:1.开头的四分钟很难懂,要当成音乐来理解;2.拍这片子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在担任皇家剧院院长时要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内心有太多怒火。也就说所谓的假面和真实的自我。有了这这两句话,相对就好看懂很多了。
假面双生花穆赫兰道...首先,是受够了西方人幼稚的二元结构。其次,表达不出就捶桌子、就不说话、就一惊一乍、就引老片子、就扎手心、就拍得很美、就调动性爱元素、就激化人物关系,要么歇斯底里,要么用形式放肆厥词,导演真是任性。好的电影超越个人的情绪和境遇,能用一句台词代替一场死亡。
搏击俱乐部的大鸡鸡。今敏的精分演员。索拉里斯的海边别墅。穆赫兰道的双女之梦。实体化的心灵舞台。独角戏。极简的布置,室内剧感。海边的奔走长镜。叙事过于碎块化。看的第一部英格玛·伯格曼,太多可作起源性的符号参照解读,先行作个四星基准。摄影让人惊叹,忍不住再加一星。
Stop Talking,沟通从闭嘴开始
英格玛·伯格曼代表作,也是其生涯转捩点。影片撕裂了时空,暧昧模糊,庞博多义。首尾迷幻蒙太奇-放映机,钉手掌,内脏,男孩抚摸眼前巨大模糊的女性面孔;沉默与滔滔不绝;美妙的4P独白(忆及戈达尔[周末]);沸水威胁与玻璃渣恶作剧;无缝叠置的脸庞;重复诉说的话语;矛盾;痛苦;语词之虚空。(9.5/10)
必然聯想到《內陸帝國》,但更多想到的是《神祕博士》196集Midnight:一頭有聲無身的怪物藉由複誦人類的話語,一步步變成同步發聲;待怪物比復誦對象更快講出相同的話,怪物就會發動寄身,就此用對方的外貌過活。因為顯而易見地,「她」早已藉由模仿由內而外掠取了對方窮餘的心智,以至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