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說濱口龍介的這部和其他是《這隻斑馬》和《那隻斑馬》。
熟悉濱口風格的人,還是可以在這邊找到熟悉的元素,對話的牽引,他熱衷又擅長的追本溯源和剝洋蔥,從事故和意外中牽出濃霧後的千絲萬縷。在那些關鍵的剖析時刻,演員進入畫面正中間,直視對話的另一方,同時這目光也將抵達觀眾,這質問也是指向觀眾,是家福第二次在酒吧裡對高月說的「如果你傾聽並回應,就會有相同的東西發生在你身上」。
但只是這些嗎,雖然他一向嫻熟的技藝隨意組合這些就會很好看,但很明顯可以在這部中看到濱口的轉變。汽車從廣島去往北海道的時候,經過山和海,從綠油油的農田去到漫天的白雪,在這轉換中,少有的在濱口電影中感受到「天地有情」。不由得讓我想到之前在影展上看到的相米慎二遺作《風花》,同樣的開著車去往北海道,就算不再下雪但山上積雪一樣冷的北海道,同樣是一對男女,那邊淺野忠信開著粉色的車,這邊是紅色的車,同樣的他們都對著那片白茫茫吿解,然後擁抱。上一次在濱口電影中感受到這份自然的呼應,還是《歡樂時光》中四個女生結伴出行,有馬的綠和她們明媚的笑臉最適配。濱口的戲總是在那些人聚齊時最為精彩,餐桌或房間內,因此在哪個地方似乎是不重要的,反正都是景觀相似的城市,但《駕駛我的車》裡的這份與自然景觀的呼應,不得不讓人發問,導演開始從城市往外走嗎,走向更廣闊的鄉村嗎?
這一次全員聚集的時刻是排練場,內容是不斷的練習文本,似乎看起來只是為最後的演出作排練,重點不在這裡。但其實不是,最初演員的組合就很有趣,不同民族、不同國別,也包括打手語的女孩。演員之間最開始不理解,他們排練結束後笑說聽到其他的語言像念經,但在永蘇和永娥家,永娥說自己雖然不會說話,但可以依靠聽和感受獲得更多。後來在排練場上,扮演Yelena的珍妮絲說她原本以為重心全在共演演員的對話上,但不對勁,其實是要跳出對話去感受對方的情緒。直到這裡才道出家福組建這個團隊的緣由,這份文本引出的力量才有了公園裡珍妮絲和永娥那一幕演出。這也是再一次對“濱口風格”的確認,文本同時像觀眾提問,當你決意回應時,「它會拖曳出真實的你」。
最讓我震撼的莫過於,我覺得濱口龍介的厲害是,《萬尼亞舅舅》明明是為了服務他的劇作,所以被放置,但他竟然也憑靠影像完成了一次戲劇改編!音的錄音像是他的秘密,被他藏在車內,那些他在車內的時刻,開車或是不開車,那台詞也講述著家福的心聲。就算不再演萬尼亞,他依舊在聽錄音、講著萬尼亞的台詞,因為這是他失去音後唯一可以擁有她與她互動的方式。這也是他的恨唯一的出口,「你摧毀了我的生活,我從未活過,因為你,我浪費了我人生最好的時光,並毀了他們。你是我的敵人,我的死敵······我有天賦,也很聰明,也勇敢,如果我過著正常的生活,我可能會成為另一個叔本華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直到最後因為高月出事,他不得不再次扮演萬尼亞的時候,他才直視自己的內心,才說出「我被深深地傷害到了」。
是的,其實這一部依舊在講原諒和活下去,《歡樂時光》也在講這個。無論是家福還是渡利,他們傷害的對象永遠的離開後,注定了他們在這世界永遠失去回音,沒法說出對不起,也無法說出想念和愛。兩個各自帶著創傷的人,因為工作聚在一起,最初家福一直坐在後座,那是一種保守和距離,當他坐在副駕駛後,他們舉著煙的手伸向窗外,那成了他們的自白時刻。是粥在短評裡寫的,“兩人坦白自己的罪過,再各自舉起拿著煙的手——一場無聲的自首。出了隧道的瞬間大雨如注,投降結束”。
「我確信真相無論怎樣,都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未知。」 回到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妻子藏匿在房間的黑暗中,窗外是無法辨析傍晚還是清晨,都是參雜粉色的藍,她講述著前世是七鰓鰻的女孩和山鹿的故事。妻子一開始就是隱匿在黑暗中看不清臉,一如後面大半時間她都是聲音出演。她一直都是神秘的,「音讓我們相遇」,她一直存在於兩個男人的對話中,「他跟我分享著同樣的痛苦,因為我們愛著同一個女人」。一直到高月和家福第二次談話,高月坐在車內的解構時刻才道出一切,「即便你認為很了解一個人,即便你深愛著這個人,你還是不能完全看清那個人的心,你會感到受傷。但如果你做出足夠的努力,你應該能很好地看清自己的內心,因此到最後,我們應該做的是忠於我們的內心,並以一種可行的方式接受它。如果你真的想觀察一個人,那麼你唯一的選擇就是正視並深刻地看待自己」。這一刻高月也成為了音的代言人,把音未能和家福說的話一一交出。
最後在舞台上,永娥演的那一段“我們一定要活下去”,這瞬間也感受到濱口的巧妙設置,無法說話的女孩也是妻子,也有未能平安長大的孩子,她在此刻是索妮婭,也是音的化身。這一幕的確不需要聲音,因為我們在車裡聽過音念這一段索妮婭的獨白。這一刻我們終於明白,音雖然離開了,但以這樣多的幻象回應著家福,無論這是否是契訶夫劇本的魔力。但其實這在一開始就隱藏在錄音中,音讀著劇本裡除了萬尼亞以外的所有角色,她是索妮婭,是葉蓮娜,是萬尼亞的母親,她也是前世的七鰓鰻,今世的喜歡山鹿的女孩,她是音,是編劇,是妻子,是失去孩子的母親。
「那些一直思考著死亡的倖存者,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繼續下去,你和我一定要這樣活下去,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家福在渡利講述母親故事吿解的時刻說,「如果我是你父親···」,那時其實就能猜到他們之後會有很不一樣的關係,渡利和他離開的女兒同歲,然後北海道渡利家她講述“真相”後兩人的擁抱,因此最後一幕,渡利在超市買完東西回到車上,狗狗從後座爬出,我們觀眾會心一笑,狗是家的象徵,渡利不再是“司機”、“工作”,他們一起生活。
「當我們最後的時刻到來時,我們都會平靜地離去,在偉大的未來,我們會告知他,我們所遭受的,我們所哭泣的。」
十月十三日,下班骑车回去,一个下坡连急转弯,狠狠摔了一跤,下巴、膝盖磕出血。手臂打了石膏。当晚,开始看滨口龙介的《驾驶我的车》。现在想到这部影片,身体记忆里,还带着手臂的疼。
身体感,是滨口龙介电影给我的很深的感受。他的影片,看似由对话推动,身体若有若无,但实则身体始终在场。
以前看过路易·马勒的《万尼亚在42街区》和契诃夫的原著。所以,我对这出戏熟悉,很快就能分辨出那些被打散在《驾驶我的车》里的《万尼亚舅舅》的片段。《驾驶我的车》的剧本的主干,来自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很短。小说里的家福,在车上会一直听着磁带,朗诵《万尼亚舅舅》的台词。但小说对此仅一带而过。滨口龙介的电影则将《万尼亚舅舅》的台词,大段地融在其中。影片能够撑起三个小时的时长,与之不无关系。
剧中人被困在烦嚣、空洞和绝望中,为一个没有做出任何有价值的老教授亚历山大工作。万尼亚发现这真相,却无从改变,愤懑难平。在万尼亚身上,自身和外界的冲突变得尤为强烈。
《驾驶我的车》中,家福明知妻子出轨,却假装不知。但这种不知带来的无尽想象,像尖刀一样把他切碎。妻子去世后,他饰演了《万尼亚舅舅》里的万尼亚一角。
万尼亚说:「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姐姐,是个很好看很善良的女人。她发自内心地深爱着他,就像一个纯洁高尚的人爱天使那样。他的第二任妻子,如你所见,是一个可爱聪明的女人。」
阿斯特罗夫问:「她对教授忠诚吗?」
万尼亚回道:「很不幸,是的。」
阿斯特罗夫问:「为什么很不幸?」
万尼亚说:「因为那个女人所谓的忠诚,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帖列金(在电影中的这出戏里叫华夫)说:「我有发言权,我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私奔了。」
镜头转向万尼亚。这话刺痛了家福。台词和他的生活如此互文。他走到后场,双手拄着桌子,瘫软在地,崩溃痛哭。当角色和自身没有了距离,演戏自然也成了一件危险的事。
两年后,家福来到广岛,担任一个戏剧节的导演。高槻也来到这里,作为此剧的选角之一。高槻是家福妻子的一位出轨对象。分配角色要进行面试,高槻扮演阿斯特罗夫,和另一位演叶列娜的女演员搭戏,试演剧中第二幕的一段:阿斯特罗夫和万尼亚都爱着叶列娜。万尼亚怯懦,不敢行动,而阿斯特罗夫则和叶琳娜表白,并想强行占有她。
这幕戏,像镜子一样。家福大概想到自身,猛然站起身,连带着椅子发出巨响,说道:「够了。」示意他们停下。原本戏剧里,阿斯特罗夫和叶琳娜的私会,确实被万尼亚突然撞见。戏剧和生活,再一次变得严丝合缝。高槻预想的是演阿斯特罗夫,但家福让他演万尼亚。较之于阿斯特罗夫,万尼亚忍受着更大的挫败和苦闷。和家福的几次交流后,高槻融入了角色。但在首演前夕,却因打人而入狱。他本可以逃脱开罪责,但万尼亚的痛苦好像完全占据了他。他反倒渴望惩罚。
家福不得不去演万尼亚。电影最后,拍了这部戏第三幕里最激烈的那场争执,万尼亚对教授说:「你毁了我的生活,你让我从来没有活着的感觉。如果我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可能会成为另一个叔本华或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快要疯了。母亲哪,我再也受不了了!」母亲回应道:「你要听教授的话!」万尼亚走入后台,拿起枪,重新走向舞台。这出戏里的紧张身体感,在此时达到顶点。这是高槻被警察带走前在饰演的那幕的前一段。家福和高槻合为一人,或者说,他们都成了万尼亚舅舅。家福的痛苦表情,完全表明了他已经吐掉了万尼亚这个角色。
电影递进地展现着《万尼亚舅舅》里的三幕戏。现代戏剧,往往是一群人与包围这群人的环境的冲突。所有压抑的能量,最终是要爆发的,不然个体很可能会爆炸。
剧场,很好地展现了空间和身体之间的关系,所有的平衡、失衡、运动、静止、远离、靠近、下坠、抬升,不但存在于演员的动作里,同时也存在于观众的身上。同在一个封闭空间,所有的冲撞都发生在观众眼前,每一个动作的存在都有其意义。他们将自己带入角色。
剧场,彰显了身体的存在。《欢乐时光》中,鹈饲先生利用一些列的试验,引导身体。他让两个人背挨背,脚后向臀部靠拢,脚小趾用力,站起,来找他人身体的重心。他让人把耳朵紧贴另一个人的丹田,听对方内脏器官的声音。他还让人额头抵着,把手放在对方脖颈位置,对方默念一个词,让另一方猜。这些对身体的关注和交流,让人重新发现被日常忽略的身体。
滨口龙介不是做戏剧出身,但他作品中有很强烈的剧场感。他一直在用戏剧的方式拍电影,电影里的空间很少切换。这些空间,因为演员的肢体动作、台词而被展开,被身体和话语填满。《偶然与想象》的第二个故事《把门打开》里,女主和教授不断地开门、关门这一动作,让空间延展出无限意义和想象。
滨口龙介的电影世界,是一个隐蔽的剧场,没有脚灯的舞台。
之所以偏爱滨口龙介的电影,在自己及在他人的身上,我都能理解滨口龙介。
两年前的五月末,研究生毕业前的某晚,聚餐完,我们几个在南秀村的那家酒吧外,铺上桌子,摆满酒,喝了好久。也是那晚,见证了好朋友那场梦一般的爱情。我们都觉得这爱太突然了,很不可思议,像高烧一样。而且,在毕业尾梢,它太容易被时间冲垮。但那晚,我觉得它的发生,很美。有段时间,我和朋友两人相依为命,过了难以计数的颓废而痛苦的日子,能看到他走出,很为他开心。现在回看,把它放在此前及此后的经历上,它只是一个偶然的点,甚至不是拐点。
这是滨口龙介式的「偶然与想象」,每个人想必都多少经历过这类事。我喜欢这两个词,它们能概括出滨口龙介电影或是生活的一些特征。
人生由各种偶然性支配着。偶然的迷人,在于它让日常变得非日常,让生活呈现出不受控制、不可预期的那面。《偶然与想象》的第一个故事《魔法》中,两个女孩在车上聊天,美子发现朋友谷米的暧昧对象是自己前男友嘉和。第二个故事《把门打开》里,因邮件里一个字母的打错,濑川教授和村山的命运完全被改写。第三个故事《再度》中,误认让两人让很多年的缺憾得以治愈。这都是偶然的魔法。
滨口龙介惯用这「魔法」。《夜以继日》里,朝子一直没喜欢上与前男友鸟居麦相貌极像的亮平,而她真正确认自己的感情,是在311地震突然来临时,她穿过人潮,撞见正朝她走来的亮平。如同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一样,外在的偶然事件,改写了两人的命运。与其说是不确定性带来的转变,倒不妨说亮平因为一场地震,成全了和朝子的感情。生活里,命运的偶然之手,神奇地让内在与外在贴合在一起。但风险同样与偶然共存。
而想象,同样是一种让人痴迷的能量。
想象,在爱人或曾经爱过的人身上,更是愈演愈烈到极致。嫉妒、焦虑、占有、表述,都能在想象中完成。《魔法》中,美子重燃对嘉和的爱意的时刻,想必是在车上听到朋友谈论起他时。她用想象去构筑那个爱过的人的形象,变得嫉妒又焦躁。送走朋友后,她立马去见他。但现实,很快把想象拉回到地面,两人一如既往地争吵不休。她用不确定的语气说出「我爱你」,却又补充了一句「但我很怀疑」。
在车上,谷米说和嘉和的第一次见面,两人聊了十五个小时,两人之间像有「魔法」,她也没法准确说出这魔法具体是什么。谷米形容这种感受:「我能感觉到我正触摸着他内心的深处,他也正触摸着我内心的深处。」
她说:「这听起来好色。」
朋友说:「我都不知道原来谈话可以这么色。」
所有的词语,传到热恋中的人耳中,它不可能只是词语本身那么简单,说出的话都会带上一层想象的光晕。借助于想象,句子的意义从词语本身溢出。想象的语言,是言语的乌托邦。言语,为强烈的欲望而颤栗抚摸了对方,也不断向对方揭示出唯一的所指:我要得到你。
《魔法》有个洪尚秀式的结尾。美子和谷米在咖啡馆偶遇嘉和。美子鼓起勇气说道:「我爱你,嘉和。一心一意的。我想要的只有你。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人生。」谷米离席,嘉和立马追上。镜头突然拉进,聚焦到美子的脸上,她懊悔不已。谷米声音响起,镜头拉远。前一个场景,又重新出现。有如洪尚秀的电影《这时对,那时错》。后一个场景里,美子没告白,默默离开。究竟哪一个才是想象,似乎不能分辨。在想象中,有人勇敢,有人则不。但不管是想象还是现实,美子都无法确认自己的爱。
不确定的东西,总是美的,就像《驾驶我的车》里,妻子音给丈夫家福说的「七鳃鳗」。不吃鳟鱼的「七鳃鳗」的意象来自村上春树的小说《山鲁佐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前世就是它(七鳃鳗)。」山鲁佐德说道,「因为,我有着清晰的记忆。我记得自己在水底吸附在石头上,藏身在水草间来回摇摆,看着那些胖胖的鳟鱼从上方游过。」
《夜以继日》的朝子,也像是「八目鳗」。朝子的前男友叫「麦」。在日语里,麦与貘同音。而貘,在传说中是一种吃梦的动物。《夜以继日》由此带上了一层梦境般的色彩。影片开头,朝子偶然走到美术馆,看牛肠茂雄的摄影展。麦经过她身后,长发,目光迷离,穿白色短袖,趿拉着拖鞋,若无其事地走过一幅幅照片。朝子跟着他走出美术馆,走上台阶。一群年轻人在河堤上放烟花。听到背后的声响,他突然转身,盯住正望着他的朝子的眼睛。她怔住,失了神。他走过去,抱住她。此前,两人素未谋面。
影片就在飘飘忽忽、不着边际的感觉中行进,麦像是梦,此后她遇到的亮平则接近现实。麦消失后,她不停漂流,直到接受了亮平,一起共同生活。五年后的晚上,麦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眼神灿然烁灼,融化在麦的目光里。她跟着麦走,麦扔掉手机,她也扔,没有一点后退的决意。车划开浓重的黑夜,朝北海道驶去。她问麦真的看到极光了吗?麦说,看到了。她问,天空变得像大海一样?他说,感觉像是到了梦境一样。她说,之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像是一场很长的梦。
白昼到来,在仙台附近的海边,他停下车。她从梦里醒来,和麦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了。我要回去了。」
麦问:「回哪里?」
她说:「回亮平身边。」
晚上的一切,像梦一样漫无边际。朝子的情感过于游离,不牢固,她像是一个局外人,在爱情里游荡,从这一个到那一个。她和好友真矢,曾邀请亮平和他朋友串桥来家中做客。家中,厨房在客厅的尽头,有一个长方形的洞口,联系客厅和厨房。她始终站在厨房内,处在众人的世界之外。人在空间里的位置,有时也反映出人和世界的关系。不过,我也愿意将朝子的不坚定想象作如此解释:想象和现实,一片混沌。黑夜让它们分开,想象变轻,上升。朝子一分为二,另一半湮没在想象的疯狂中。白昼,让其下沉。两个朝子合二为一,回归理智。麦在她身旁,她却耗尽了依附其上的想象。《夜以继日》的英文名字面翻译,即「女主一,女主二」。在想象中,每个人都有另外的自我,不一定和现实中自我重叠,反而会像扣错了洞眼的扣子。
影片最后,亮平说:「这条河真脏。」朝子回道:「但是很好看。」想象,像阳光直射到水面,光亮闪烁,四处发散。
电影之外,演麦和亮平的男演员东出昌大,确实爱上了演朝子的女演员唐田,并为她离婚,净身出户。电影把生活搅得更浑浊。但倘若知道滨口龙介拍《夜以继日》时,连续八个月,让男女主每周读剧本,多少能意识到这一切的发生,也不完全那么偶然。
没有比偶然更必然的事。
《亲密》中,我很喜欢一段长镜头:
一对男女,从黑夜走到凌晨,一直在说话。这段镜头长达十八分钟。起先,摄影机在他们的身后,只能看到两个人身体的轮廓,但看不清任何细节。十分钟后,东方破晓,摄影机跟进,从前正面拍他们,两人的面孔在光下变得清晰,天空渐蓝。两人的面容越来越清晰。
记录由夜晚到破晓,原来只需要十八分钟。以为十八分钟很快就可以过去,却原来可以持续这么久。他们的感情,也由暧昧不明走向确定。他们谈论话语。在这十八分钟里,女主念了男主写的诗:
「言语是由灵感驱动的火车,穿越整个日本,想象游历着。线路图上描绘着自我——众多我中的每一个我。想象,在每一个站点出站或离站。在每个小站停靠的,是那些像本地电车般的话语。加快我们工作的话语,像是特快电车。只对特定人说的话语,像高速列车。只在寥寥几站停靠的话语,像新干线。」
我很喜欢这首诗里的象征。滨口龙介的电影世界是一个话语的世界,里面有太多的对话。但每一场对话,都像是没有终点可以抵达的火车。它们的意义就在于行进,无所不谈,又什么都不谈。通往任何地方,同时也不抵达任何地方。《亲密》中,男主:「你不可能从我的写作中了解我。」
女主:「但我没有其他渠道了。」
男主:「文章并不是我的话语。所写并非所想。我只是用了那些文字。不要误以为我在抄袭。我掉入深处。那里有我的思想。我把它们捡起来。」
女主:「深处在哪?」
男主:「夜晚。它们在夜里落下。我把它们收集起来。这意味着,它们不是我的言语。我所做的,就是重新排列它们。」
滨口龙介绍拍出了话语的诗意。但诗意,也和具体情境有关。在《激情》中,健一郎让智也形容喜欢嘉惠什么。男主一列举了很多词:她的下巴,她很善良,皮肤很漂亮,她的耳朵,她的皮肤和手指,她的声音,她的手指和指甲,等等。后来,嘉惠和健一郎出去。健一郎对她说,让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什么。他重复了智也说的那些词。她很感动,以前从没听别人这么说过。回家后,她问智也,你喜欢我什么。却听到了一样的回答,忍不住笑了。智也很诧异,认真且严肃的回答,为何会引她发笑。
话语的独立性正在于此,能指和所指的结合是随机的。不同的依附,完全能让相同的词语能制造出不同意义。有些词语拉住我们,但也能把我们往前推。
《驾驶我的车》里,滨口龙介让不同国家的演员用各自母语念台词,这种问与答的「错位」极具隐喻:每个人拼命理解对方,却又在自说自话。话语,总在阻碍真正的交流。《激情》中,智也想让自己以及贵子和武史诚实地袒露自我,但失败了。贵子对他说:「你总是在装。你是个胆小的人,过这样的生活。」智也在嘉惠和贵子之间往复,像一句言语在空气里被抛来抛去,无法跌落到意义之所。
《欢乐时光》也表达了这样的困境。这部五小时十五分钟的电影,我足足看了一周多。滨口龙介的电影时长不会让我厌弃,只有时间够长,才足以「发现」生活。毕竟电影开场不久,鹈饲先生教大家找物体的重心。而后,每个人都像是拼命在找自己生活的重心,甚至连鹈饲先生本人也是。但不论是隐忍地付出,还是坦率直白地表达,语言终究词难达意,并总是忘记它的根源于何处,让这些被困在生活里的人一再地被误解。语言,掩饰掉真实。
纯控诉道:「我感觉不到关怀,我丈夫没有做任何具体的事,他就是这样把我扼杀了。」经历离婚官司里的无数次争辩后,纯的丈夫自白道:「这个社会是更残酷的,如同风穿过树间,蓦然回首,最珍贵之物已被掠走。」纯的离婚像导火索一样,让她的另外三个朋友的生活也起了变化,她们都正视了各自生活里的裂痕。芙美的丈夫想挽回婚姻,但长年累月的积怨,早已让可能性都丧失殆尽。美美对他说:「曾经有无数次的机会,全都让你给错过了。」
整部电影里,几乎没有不破碎的人。婚姻可真是件沉重的事啊。生活就是揪心的梦与漫长的琐碎。情感,生活,都是被话语卷入的世界,但也不完全是话语的世界。
生活好滨口龙介啊。
最末
推荐一下我自己的新书《我还未读懂漫山白雪》,在当当和京东均上架啦!书中写了三十一位导演,并画了三十张插画。
苏珊·桑塔格说:伟大的作家要么是丈夫,要么是情人。托尔斯泰,丈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情人。鲁迅,丈夫。张爱玲,情人。
契诃夫,丈夫。村上春树,情人。
他们有一个共同爱好 —— 收集离奇的短小故事。据作家布宁说,契诃夫喜欢把报纸上那些没来由的怪事写进自己的小说里,有一次他看到一个教会执事在丧宴上把鱼子酱全吃光了,在小说《在峡谷里》的开头便用了这件事。而村上春树创作序列就是一部“都市状况指南”,包括“明明被一个可爱的女孩爱着却还是爱上了死去的挚友的忧愁女友怎么办”(《挪威的森林》)、“明明很幸福已经结婚几十年但突然发现嫁错人怎么办”(《旋转木马鏖战记》)、“明明妻子很爱我但仍要出轨而且突然去世了怎么办”(《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等。
如何处理这些故事,是契诃夫与村上春树高下立判的关键。举个例子,如何安排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第一次见面?
在《驾驶我的车》的开头,村上这样写:
在家福看来,女人们的驾车状态大致可分两类:或多少过于大胆,或多少过于小心,二者必居其一。后者比前者多得多——或许我们应该对此表示感谢。一般说来,女性驾驶员们开车要比男性认真和小心。不用说,情理上不应该对认真和小心说三道四。然而她们的开车状态有时可能使周围驾驶员心焦意躁……
在写到家福见到渡利之前,如此冗长、如杨絮一般虚浮、如树皮一样毫无营养的文字还要持续好几页。好几页!足足三千多字!
在总结了一通男驾驶员与女驾驶员的不同、费力交代了家福的职业和生活旨趣、依傍着两条瞩目的段落分割线、介绍了家福和大场的男性兄弟情谊、两个男人背后狠狠评价了渡利一番、介绍了家福的爱车、隐约介绍了家福和妻子的情况之后,村上终于写到了渡利:
听对方解释付款通知单细目的时间里,那个女孩来了。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胖倒是不胖,但肩够宽的,体格敦敦实实。
同样是一个男人即将见到一个女人的场景,契诃夫在《牵小狗的女人》中这样写:
据说,在堤岸上出现了一个新面孔:一个带小狗的女人。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古罗夫已经在雅尔塔生活了两个星期,对这个地方已经熟悉,也开始对新来的人发生兴趣了。
契诃夫只用了两句话。
之所以如此高效,几乎完全来自于开头的那个“据说”。当我们读到第一句话时,还以为叙述者是契诃夫本人 —— 就像喜欢大段大段喂给读者高热量但无营养的村上春树一样 —— 在向我们交代堤岸的近况。但当读到“古罗夫…开始对新来的人发生兴趣了”时,我们才恍然发现契诃夫的狡黠 —— “据说”一词,不是作者在交代背景,而是古罗夫在寻觅猎物。虽然我们不知道古罗夫长什么样,但我们已经感受到了一双眼睛,在堤岸附近,在每一个路过的女人身上打转。于是,下一句里,古罗夫发现了她:
他坐在韦尔奈的售货亭里,看见堤岸上有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在走动,她身材不高,戴一顶圆形软帽;有一条白毛的狮子狗跟在她后面跑。
或者,让我们再举一个例子,如何描述一个男人对性爱的态度?
依然是《驾驶我的车》:
妻患子宫癌转眼去世之后,他碰上了几个女性,随波逐流地和她们同床共衾。但他没能从中发现同妻交欢时感到的那种浑融无间的快慰。发现的只是仿佛将以前经历过的东西重新描摩一遍的温吞吞的既视感。
用了一个很典型(温吞)的村上比喻,还行 —— 如果不拿来和契诃夫相比的话。
依然是《带小狗的女人》,在男人和女人第一次偷情后,契诃夫写到:
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个西瓜。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块,慢慢地吃起来。在沉默中至少过了半个钟头。
吃西瓜的沉默的半个小时,这一瞬间的细节被契诃夫用箭钉在靶心,让村上的比喻黯然失色。我们意识到,正是因为村上根本没有能力捕捉到这种瞬间,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寻求一个看似精妙的比喻。
对,村上就是没有那种能力。
这并不是指责村上的文笔不够细腻,事实上,村上想象力足够丰富,他屡屡写出天马行空的比喻句,而是说村上没有契诃夫那种对生活严肃的观察力。
村上游走在情节的森林中,因迷雾障眼。而契诃夫呢,他透过长杆猎枪的瞄准镜,砰地一声击毙猎物。
契诃夫、村上的另一个相同点是,他们所理解的生活都像酒花加倍但酿造随意的浑浊啤酒,满是谜团,除了苦味之外,没有确定答案。
他们的高下之分在于,是否能塑造出真正在这样的生活中活着的人物 —— 丈夫的优良品格是为你着想,而情人呢,你愿意忍受他的自我关注,只要他能给你带来刺激的感受和罕见的情感。
当我们谈村上的人物时,我们谈什么?我们眼前只能缓缓浮现出一张听爵士乐、喝单一麦芽威士忌、跑马拉松、缓缓说着自己的生活旨趣的面无表情的东亚脸。没错,村上春树的人物都是他本人的化身。
当村上一遍又一遍地让人物重复“威士忌、爵士乐、沙滩男孩、披头士、威士忌、威士忌、爵士乐……”时,他真的很像大冰。
性格也出奇一致。性情温顺的中庸者、对生活采取一种介于关心与不关心之间的态度。温柔、或者说是被动地过着一种寡淡的孤独生活。没有目标、只是单纯活着。这些人物背后,村上影影幢幢。
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强加在小说中人物头上,就是典型的村上时刻。他从来没能真正把握人物的内心世界,因此也不可能像契诃夫一样,用古罗夫之口,写出一个“据说”。
苏珊·桑塔格说得没错,契诃夫的写作是“一种绝对的自由”。滨口在《驾驶我的车》中借家福之口说出他对契诃夫的感受:“契诃夫的文本让我恐惧,它们拽出了我所不愿面对的、真正的自我。我无处可逃。”
正如古罗夫在一场性爱之后自顾自地吃起了西瓜,契诃夫的人物忘了自己是契诃夫的人物。他们可以像真正自由的意识一样行动,而不是作为文学人物被指使。
这种自由是《万尼亚舅舅》成立的关键,万尼亚舅舅说:
我把自己的生活糟蹋了!我有才能,我有知识,我大胆……要是我的生活正常,我早就能成为一个叔本华,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了……咳,我怎么谈到题外去了!
这一段独白隐含了两种失望:第一种是万尼亚对自己被浪费的人生,而第二种呢,万尼亚说“我怎么谈到题外去了!”—— 他对自己的叙述本身也倍感失望。
詹姆斯·伍德说,契诃夫的人物有失望的自由,既失望于他们自己的故事,也把失望延伸到契诃夫给他的故事上。这样一来,他挣脱了契诃夫的故事,获得了失望的深不见底的自由。
不难理解,契诃夫和村上春树对滨口龙介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滨口也钟爱绵密的都市感情状况,且从不预设答案。当他发现村上短篇小说《驾驶我的车》互文了《万尼亚舅舅》段落时惊呼:“这是不可思议的缘分!”—— 电影《驾驶我的车》是三人的合作,同时也是三人的智力博弈。
但正如前文所述,村上和契诃夫在人物塑造上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滨口必须做出取舍。
桑塔格对丈夫和情人的二元分隔其实也可以用到导演上:侯孝贤,丈夫。王家卫,情人。侯麦,丈夫,洪尚秀,情人。
滨口龙介呢,在《驾驶我的车》之前,显然是丈夫。
之前的长片中,滨口处理人物的方式与契诃夫相似,他们甘于在作品中隐身,让人物自行其是。滨口在演员工作坊工作了多年,他的工作方式不是控制演员,而是与演员相处,最大限度地将台词和表演交给演员。
这种处理方式让人物获得了契诃夫式的自由,也让滨口的作品获得了一种开放性。
诞生于演员工作坊的台词改编的《欢乐时光》有这样一组关系,段落 1 中,出轨的小纯(川村莉拉饰)与丈夫打离婚官司,在对称的近景镜头中,小纯缓缓说起自己在婚姻关系中遭受的冷暴力,而后面的全景镜头中,小纯的丈夫斜目而视。这一刻,观众无疑是同情小纯的,即使从世俗意义上,小纯更不道德。
但在接下来的另一个段落中,滨口将时间分配给了丈夫,同样在近景镜头中,丈夫诉说了他所理解的生活和对小纯的爱意,我们才发现之前冷漠的生物学教授是了一位执着的情人。
这是典型的滨口时刻 —— 像契诃夫一样,滨口允许人物自由表达,这表达不是为了其他角色、也不是为了推进剧情,纯然是一种自我展露。
村上对滨口龙介的最大影响,就是改变了滨口与人物的这种关系。
《驾驶我的车》中也有一场备受关注的对话。在红色萨博的后座上,高摫倾诉了自己对音的思念,他的眼中闪动着城市霓虹灯的倒影,那大理石般的脸上几乎要流下晶莹的泪水。他说:“家福,哪怕是至爱的对象,想要完全地窥看对方,那样的追求只能落得自己痛苦。如果真要窥看他人,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视自己。”
初看时我被这一幕感动,但马上意识到,这并非一个滨口时刻,而是一个村上时刻。
接下来,滨口仓促地交代了高摫的被捕,原因竟然是在酒吧外失手杀害了一个偷拍的人,导演甚至都没有向我们展示这一幕的发生,无论是死亡还是被捕,都潦草地令人咋舌。
就这样,高摫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终于意识到,这个角色没有任何的能动性,他只是肩负着一个让主角觉醒的任务罢了,话一出口,任务就算完成,滨口烹狗藏弓,将高摫在电影中抹去 —— 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让家福来扮演万尼亚,名正言顺地用戏中戏做结尾了。
其实不只是高摫,《驾驶我的车》中的所有角色都是为了家福服务的。家福与助手夫妇的用餐的一场戏,也不过是为了让家福在契诃夫的戏剧中重新获得生活的勇气。而结尾处,正是这位女孩抱着家福,宛如一位温柔的母亲抱着长不大的孩子,用手语说出了《万尼亚舅舅》中最著名的那段台词。
《驾驶我的车》中的家福,的确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无力面对可怖的生活,于是助手、高摫、渡利、聋哑女孩轮番上阵,用台词的网将家福拖住,在漫长(甚至是冗长)的三个小时之后,家福终于重新看到了一丝希望。
但其他角色呢?在这个以家福为中心的聚拢型的结构里,没有其他角色的位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驾驶我的车》是一部没有BOSS的超级英雄电影,家福的超能力就是演技,但困于亲密关系中的阴影,他始终无从发挥自己的超能力。而其他角色,高摫为之牺牲、渡利一直陪伴、聋哑女孩精心辅助,终于唤醒了家福。
在《驾驶我的车》之前,滨口是出名的善于体察人物的导演,尤其是女性。但在《驾驶我的车》里,我们感受到了一种中年男性危机 —— 一个男人因为过于自我关注和自我保护而萎了下去,他幻想着有人能将他从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拯救。
这种村上式的中年男人油腻意淫,终于让滨口龙介背叛了《万尼亚舅舅》的核心观念:
“我们要为别人劳动。我们受过苦,我们哭过,我们尝尽辛酸,上帝会怜悯我们,我和你,就会看见光明、美好、优雅的生活,我们就会高兴,带着温情,带着笑容回顾我们现在的不幸,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语言是承载想象的电车”,这是《亲密》中的一句台词,在《驾驶我的车》里,车的形态更加自由,穿梭于现实和虚构的边境,承载着共同书写的故事。影片直接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借用了故事发生的场景和人物关系,同时糅合了同一短篇集中另外两个故事《山鲁佐德》和《木野》,将故事里作为背景音的《万尼亚舅舅》放大成萦绕不散魂魄,作为人物观照自身的镜子。有趣的是,村上的短篇集叫《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在村上的故事里,女司机更像是一个倾听者,重头戏是孤独男人的自述。而在滨口的故事里,女性总是扮演了亲密关系中的核心角色,改写中女性的声音带来了对伤痛的反思和治愈。
以妻子的死为界限,之前的序幕将“正片”的要素准备就绪,未道破的出轨、未完待续的故事、未能达成的谈话就像是悬疑故事的谜面。妻子音与家福在x爱时刻讲述故事,就像那位靠讲故事幸存的山鲁佐德,音也是靠讲故事化身成他者,获得短暂的治愈和遗忘,甚至在醒来后遗忘了故事自身。她的故事总是关于性的,让人想起《偶然与想象》第二段的s情故事,以录音的形式作为欲望的载体。但性本身又抽离了xing,成为一种扮演的身体,比如在与丈夫的交h中,她重复了和情人在一起时的姿势。
故事戛然而止,正如死亡不期而至。后来高月道出了故事的后续。故事里小偷闯入后被刺伤眼睛,和家福折返家中闯入妻子出轨的现场,后来查出青光眼的故事构成某种映射关系,故事里假装无事发生的男生就像知道真相后和妻子做a时遮住眼睛的丈夫,不去看不去问,也从这一刻起就真正成为失去女人的男人。第二个闯入者的故事经由高月讲给家福,我们无法确定这是妻子讲述的故事,还是高月的某种试探,但故事的训诫力量是真实的,家福正是代入了那个“若无其事”的角色,揭开了内心触不到的真相。这个故事的结尾也是滨口对村上的续写,故事里七腮鳗女孩在房间里自慰的故事又像是对于《燃烧》(同样是对村上的改写)的某种回应。
随着汽车驶入广岛,多重的扮演关系主要在两个空间展开,一边是排练的剧场,一边是驾驶中的车。家福在车中不停重复万尼亚舅舅的台词,通过扮演万尼亚和妻子的幽灵之“音”对话,是一种伪装成对话的自言自语。在剧场中,家福让高月扮演另一个“自己”,以导演的身份去审视过往婚姻关系中“汽车变道”的那个路标。两个空间中的扮演都循着渐进的层次。
在排练中,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破了语言的边界,通过日语、韩语、英语甚至手语接近一种无沟通的沟通,是一场对契诃夫跨界的招魂术。通过多语种混杂将每个人熟悉的语言转换为外语,从日常语言到戏剧语言后的再次陌生化,重复了千万次的台词再次变成牙牙学语时重新开始的说和听,就像剧中人所说,变成一种“经文”和“祝福”,是语言和声音参与哀悼和祈祷的力量,而“契诃夫的语言总会拽出你内心的真实”。
扮演从“不去扮演”开始,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剧本朗读,就像《欢乐时光》里女作家的朗读会,不添加任何个人色彩,因而每个人都可以代入自身。接下来通过两人一组的排练建立某种“亲密关系”,从室内到室外,在光的感召下,剧中扮演非血缘母女的两个人达成了一种相互谅解的默契的魔幻时刻。
序幕中的夫妻在戏剧排练中都完成了一种镜像的戏剧转化。妻子名为“音”,她以声音的形态“阴魂不散”,剧中则出现了“无音”的聋哑人,通过肢体语言消解了声音的误解和隔阂,将文字转化为触摸。和音一样,聋哑人永娥也是通过表演来化解丧子之痛,和音讲故事时激情的身体一样,她形容契诃夫的文字穿过自己,使自己又能以另一种形式跳舞了。家福在妻子去世前后从台下滴眼药水的“假哭”变成舞台幕后的真哭,从回避不去扮演,又无法摆脱角色,到直面内心再次扮演万尼亚舅舅,也完成了一次与角色分离又合体的戏剧净化。
这种镜像关系更明显地体现在驾驶车的空间内。最明显的一点是,在日本右舵驾驶的情况下,家福的车方向盘在左边,似乎一开始就处于一种错位的岔道上,在一个镜像的虚拟空间里,驾驶中的车才是真正的戏剧舞台。家福的在车里的位置从后排右边一步步转移到后排中间和左边,最后坐到了副驾驶。
通过和渡利逐渐深入的对话走上了车里的“舞台”,他们就像另一个平行时空里的万尼亚舅舅和索尼娅,通过分享创伤构成幸存者的共同体。在另一个层面上,驾驶和表演也有异曲同工之处,真正好的演员让人意识不到表演的痕迹,真正好的驾驶让乘坐的人忘记正在驾驶的事实。渡利学会平稳地开车,为了逃开母亲的暴力,家福在万尼亚舅舅的角色中忘记自己,回避自责的愧疚。
二人在多重扮演中同时是受害者和凶手。家福的伤痛在于他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受到真实的伤害,又因为这种伪装成为“杀死”妻子的凶手。渡利受到母亲的伤害,又在山洪灾害中成为“杀害”母亲的凶手。高月作为加害者的角色认罪成为他们“认罪”自白的契机。这种扮演也是交互幻化为鬼魂的对话,渡利成为家福早夭的女儿,家福成为缺失的父亲,名字里的“福”似乎又对应了渡利母亲人格分裂或者试图扮演的那个“幸”,他们又同时是《万尼亚舅舅》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废墟之上的拥抱,是滨口重现了《天国如此遥远》中鬼魂附体的时刻,也是两个碎片在断裂的时空里成为废墟的一部分。
当家福要求渡利带自己“随便去哪里转转”时,第一个场景是如同故乡雪景的废墟(垃圾处理现场),第二个地点则回到了灾难的原点,雪国里的一片废墟。面对垃圾,是女孩幸存后谋生的方式,在这里,个人的创伤、3.11地震的灾变和广岛原子弹带来的毁灭以及影片尾声y情时代的开始,共同抵达了故事的尽头,灾难过后幸存者如何继续生活的问题在契诃夫的戏剧中形成了回音。
如果说故事是谎言的艺术,在滨口的故事里,表演也是相信的艺术,越扮演别人越接近自己,越相信“谎言”越对自己真诚。广岛成为灾难的“孤岛”,车也成为漂浮在内海上的一只孤舟,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滨口的改写最好地还原了村上故事的某种内核——每个故事都有“入口”和“出口”,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岛,但在碎片的最深处,又通过幸存的共同体连接在一起。故事的结尾,渡利似乎化身成为那个七腮鳗女孩,在“房间”里留下了自己的回忆,带走了车和狗。至于男主角去哪儿了?或许就像《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结尾,影子(镜像的车)逃出了仙境,而本体选择留在那个虚妄的国度,既然戏剧空间可能比现实更真实。
在广岛的电影院看了滨口龙介的新片,电影中作为影像再现出来的和平纪念公园逐渐跟我记忆中的现实图像相融合,就像这部电影自身的叙事在虚构性和真实性之间自由地游走一样。
这部电影在各种方面联系着电影史(包括滨口自己的旧作),影像总是被一系列影像所包围。片中契诃夫《万尼亚舅舅》的台词折射着角色之间的人际关系,唤起了里维特电影里的三个圆圈;又或者在影片的开头,当音身处镜头正中但观众却无法看清她时,当她狂热地讲起陷入热恋中的少女的故事时,她的身体消失了(或者说从未出现过),唯一存在的只有声音。这种呓语般的讲述方式让我想起《广岛之恋》中的埃玛妞·丽娃——她的眼中空无一物,独自陷入遥远的回忆。在雷乃的电影中总是有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讲述着什么,但这种讲述并非用于沟通,更像是某种被催眠状态下的自言自语,仿佛讲述者在将叙事的逻辑强加给听者。
在家福丧妻之后,音的身体彻底消失了,她成为了(或者说回归到)只存在于磁带中的声音。这部电影本身也一直在强调语言的身体性,手语作为一种独立的表意系统在印度尼西亚语、韩语、国语、英语等语言之间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它是角色肢体的舞蹈,带有强烈的直接性和倾诉的欲望。除此之外,其实任何一种发出声响的行为都同时伴随着身体的运动,说话这一行为本身就是通过颌骨的运动实现的。
滨口如此喜欢拍摄角色的侧面特写,喜欢拍摄隧道,他的人物也总是在途经隧道的过程中经历某种心理上的转变。同时这部新片也像滨口之前的所有作品一样,它呈现着年轻一代对这个世界最切身的体会:多语言沟通的难题,只能被动接受一切的困境,对自身的存在感到无力。
在影片中,西岛饰演的家福总是只能被动地接受一连串厄运,女儿的夭折、妻子的出轨、自身的疾病,甚至需要通过牺牲驾驶权才能换来工作(表演)的权利。有意思的是,在他出让了驾驶权给みさき之后,他反而逐渐掌握了自己生活的主导权。也许真正重要的不是如何驾驶自己的车,而是如何与别人分享一支烟的路程。
前几天诺贝尔文学奖刚刚揭晓——
结果公布当晚,#村上春树又陪跑一度登顶微博热搜,搜索量是#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的近两倍。
虽然“陪跑”本质上就是个伪命题(诺奖提名有50年的保密期),但并不妨碍大家狂欢玩梗。
然而,东边不亮西边亮。
虽然诺奖铩羽而归,但是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影,即将代表日本角逐奥斯卡!
而这部作品早前已经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斩获了最佳编剧奖,
今天就来一起看看这部——
本片根据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改编,最早发表于《文艺春秋》(2013年12月号),由日本近年叱咤国际影坛的当红炸子鸡滨口龙介(《间谍之妻》《欢乐时光》《偶然与想象》)执导。
故事走向基本上忠实于原文,风格上也刻意向村上春树标志性的简洁风格贴近。
但在剧作层面,滨口扩展了时间线、增加了额外的场景、原创了重要的配角、深化了背景故事,并为这个略显戏剧性的结尾提供了一个真实可信的解决方案。
故事以一出发生在东京的悲剧作引。
家福是一位成功的演员和舞台剧导演,他制作的都是先锋实验性的多语言剧目,由他主演的贝克特著名剧目《等待戈多》正在公演。
与此同时,他还在着手准备在契诃夫的代表剧目《万尼亚舅舅》中担任主角。
他和妻子音的关系比较复杂,二人育有一女,但女儿却在二十年前因为肺炎去世。
音曾经是当红演员,但女儿离世后就不再接戏,转战幕后成为编剧。
生活中,夫妻二人将丧女之痛封存,他们非常有默契的谁都不去主动触碰,并约定不再要孩子。
工作中,二人也是互帮互助的伙伴。
妻子音会将丈夫的剧本录成磁带,家福开车时就会播放磁带跟妻子“对台词”。
而每当夫妻二人为爱鼓掌时,音的文思便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她会把想到的情节说出来,家福凭强大的记忆力把故事记住,之后再转述给音方便她成文。
然而平静的生活被家福的一次意外回家而打破。
他撞见妻子正在跟年轻的小鲜肉演员高槻激战正酣。
家福吓得赶紧退出去,生怕被妻子发现,就好像偷情的人是他一样。
因为他太爱妻子了,爱到可以抛弃自尊、忍受耻辱而选择云淡风轻、维持现状。
虽然这口气能咽下,但他远没有强大到可以漠视一切、气定神闲,驾车逃离时果然发生了车祸。
伤情无大碍,但却歪打正着诊断出了青光眼。
这个字面上的“盲点”在故事中起到了隐喻的作用,他选择无视和伪装,但却低估了最亲近之人的洞察力会有多么敏锐。
没想到率先戳破这层窗户纸的竟然是音,她想跟家福好好谈谈,惊慌失措的家福谎称自己有排练,从音的面前落荒而逃。
他漫无目的的在外兜了一整天,夜深了,退无可退的家福只能回家。
没想到在家等着他的,居然是妻子的尸体。
音突发脑淤血,死在了客厅地板上。
她把秘密也一起带进了坟墓里。
片名缓缓出现,经过了40分钟的铺垫,故事这才拉开序幕。
两年后,家福从东京来到了广岛,着手准备在戏剧节公演雄心勃勃的多语种《万尼亚舅舅》。
演员阵容将包括会说多种语言(甚至包括手语)的日本、中国台湾和韩国演员。
但他本人却没有出演万尼亚,因为他担心会暴露自己的情感。
而这个角色落在了音的前情人,高槻身上。
在这个特定的封闭小宇宙中,他们形成了一种尴尬的关系,二人虚假的友谊本质上也同样是一段逢场作戏。
二人共同爱着一个女人,而家福其实是想要借着“表演”这个撕开皮肉的机会,从高槻那里挖出已故妻子音身上更深层次的真相。
而与此同时,平行于片中这场戏中戏的封闭结构,还有另外一个隔绝孤立的空间。
因为戏剧节之前出现过主创人员交通肇事的恶性事件,所以主办方给家福强制配备了一名司机。
渡田美明。
一位沉默寡言、脾气倔强、烟不离手的年轻女子。
渡田堪称村上春树心中柏拉图式女孩的典型代表,她纯洁、神秘、干练,因自己的原生家庭而饱受创伤。
家福不愿私人空间被侵占,更不想将爱车(红色萨博900)交到他人手上,没想到渡田一针见血,家福不得不给她一个机会。
工作虽然平凡,但渡田却有着异常出众的专业技术。正是这娴熟的车技征服了家福,最终接受了渡田成为他的司机。
所以,做出本片片名这个动作的,并不是车的主人。
而男主家福和司机渡田的关系,才是本片重点刻画的关键。
渡田异常自然地坐在主驾驶的位置,她无障碍地融入到这个私密环境当中。
某种意义上说,家福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渡田。
而渡田的驾驶技术是如此的好,以至于家福经常忘记渡田的存在,甚至忘记自己是在车里。
二人逐渐从正式、疏离的工作交流渐渐转变为坦率、痛苦的互相忏悔。
而这种陌生人温柔的分享心底秘密的主题贯穿于导演的创作生涯当中,尤其是前作《偶然与想象》,内核高度一致。
滨口龙介之前的作品都在探讨人物对于身份的困惑,对自己在社会上所处的位置,更是在亲密关系中的角色和位置,这点也在本片中继续加以深化。
导演对爱情、谎言、婚姻、伤痛,以及舞台里外真相的刻画极尽细腻,恰到好处。
而车就像是一个中性的情感缓冲区,是一个鼓励坦率和揭露的领域。
只有在封闭、移动的空间里,亲密的交谈才得以进行。
最后在前往日本北部的一次雪地朝圣中,两个受伤的、冻得很深的灵魂最终帮助对方,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封闭的突破。
他们扒开伤痛,互相宣泄,最终归于平静的和解,完成了人物的成长。
导演滨口龙介擅长用极富文学感的手法来捕捉时间的流逝,和他长达317分钟的处女作《欢乐时光》相似,本片用3个小时的时长,铺展了一种漫无边际的疲惫感。
平淡的对话、漫长的独白、和看似永无止境的剧场排练都是实时展开的,虽然缺乏戏剧性的意义,但却大大增加了写实的质感。
最后的收尾更是余韵悠长,给了观众多种解读的空间。
虽然这部电影的核心出发点是背叛,但这个故事真正的精髓在于,我们生活中的任何希望,终归还是来源于彼此相互的信任。
导演借助村上春树在原文中对《万尼亚舅舅》简短的提及,将契诃夫剧目中的忧郁主题进行反复强调,最后落回到索尼娅的闭幕词中——
在极度失望、极度悲观面前,
人还是要坚忍地生活下去。
不难看出,《驾驶我的车》毫不掩饰地将电影节和艺术馆的观众做为目标受众,这就注定了不低的门槛和曲高和寡的命运。
但只要你给受伤的角色一个机会,代入他们开始了这段情感之旅,在导演强大的剧作和掌控力下,必然会唤起越来越强烈的共鸣。
今年戛纳的编剧奖名副其实,文学元素和影像表达交融的教科范本。七鳃鳗紧吸岩石 依附粘连的命运,那个女孩没有摆脱。她自慰、流泪甚至杀人,都没引起男孩的留意;妻子的文思泉涌 总要经历炽热的性爱才能发挥,临死都没得到丈夫的呵责,哪怕是问候 都没;暴戾的母亲在施虐后,常常伴随来8岁女童的二元性格,一样,没能摆脱七鳃鳗的轮回;唯韩国哑女,遭遇流产后把剧作文本灌入体内,换种形式“婆娑起舞”,起色新的人生。
2022年看的第一部电影:日本导演滨口龙介的《驾驶我的车》。该片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及众多国际奖项提名,是当前影坛的聚目热点。这实在是一部充满文人风格的人生哲理片,近三个小时的长度中,人物的过往层层披露,契科夫、村上春树及滨口的思辨杂糅,是个很烧脑的作品。50年代《万尼亚舅舅》话剧在北京青艺演出后,记得我当时购买了那时的主演金山写的书《一个角色的诞生》,崇拜的是他把该剧万尼亚舅舅的每句台词后面的潜台词都写出来了;作为中学生的我那时对这个剧倒真的是没怎么看懂。人到了老年,这部电影却让我更多地理解了契科夫的伟大与深刻。网络使电影开始突破了影院二小的限制,导演更可以随心所欲、娓娓道来了,三个小时的长度让我三天分三次看完,也不觉得疲惫。看后再浏览一下网友们的评价和资料介绍,不错!
巧妙串联起的精妙剧作书写,村上原著情节是壳,契诃夫之《万尼亚舅舅》是核,编织渗透改写得虽不无匠气(总结中心思想并无必要),但实属紧密箍实,并相当成功地镌刻进滨口龙介一以贯之的作者特色——绵密对话赋予的丰富信息,现实与戏剧之间的渗透与互振,日常幽暗心绪被暴露所蕴藉的悚然,人物关系网络覆盖的层叠感;再次注意到「词语」在文本中的地位,采用多种语言构成的戏剧文本本身就具有多渠道沟通的意图,而“音”逝去后沟通的方式从性和故事过渡到文字、磁带、手语,且每个人都面临被文本吸附、凝聚、改变的危险——车子宛如浮动的个人领土,冲入隧道后晕眩如遁入另一空间。在混沌和逃避中拥抱彼此的痛苦,“把死人埋好,把活人治好”再次应验了(伟大的契诃夫),或许我们都能相信“光明日子不会远”。
三个小时看了一部将自己束之高阁的电影,当我试图在那些热门影评中寻找它风靡戛纳的原因时,我发现所有的原因都无法将我说服。电影里所有的人都在用一样的姿势走路,一样的口气说话,一样的表情面对镜头,几处主要情节竟然是靠密集的个人讲述来推动的。法国电影惯用的套路,日本人赋予了它死气沉沉的新定义。电影不是舞台剧,即使你在电影里提到了舞台剧,也请不要把电影拍成舞台剧。
的确具备实验性,很喜欢多语种话剧的这个尝试,逼格飙升,视听依然滨口美工。但不如[偶然与想象],这部稍有匠气,一千零一夜夫妻夜话与女司机的忘年交这两条线有点主次不明,究竟是drive my car还是sleep my wife有点扯不清楚。西岛五十岁依然可,这保养...台湾女的国语就有点让人出戏...
滨口龙介在最后的话剧的结局中,都明白使用手语和大片的宁静达到“Silence is gold”的效果,却不懂在自己剧本的人物对话中使用这个原则。
我只有一个问题:村上的小说里男主开的是黄色萨博900,为什么电影里改成了红色?我真的非常在意,somehow我预感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谁来告诉我一下?!
东京孟京辉的精神爹旅。文学和戏剧不仅是天启,居然还能通过性传播。山鲁佐德讲了半天的故事到头来是个东野圭吾,你死了老婆和契诃夫又有何关系,泥石流给人的教益是爱她就爱她的全部。戏剧的部分令人脸酸,大段毫无铺垫的内心剖白令人牙疼。怪难看的,但最令我震惊的是居然这有自信放三个小时。
滨口龙介、契诃夫、村上春树三层文本交织与互文,信息量如此巨大、涉及话题如此之繁复,却被处理的不徐不疾,举重若轻。还有对演员的调教我已经吹不动了,几段核心的表演来得毫无征兆又非常炸裂,后劲太足了
今天想明白我不喜欢滨口的原因是他不会留白。能用故事表达的东西非要用台词讲,也是一种Japaneseness。即使如此,这部也是好的。
喜欢伸出车窗那两只夹着烟的手
文字可以達到的 何必拍電影
可能是滨口设计感最强(最匠气也十足概念先行),最实验也最任性的一部电影,几乎汇聚了滨口最关切所有元素。而车,这个萦绕着神秘亡妻声音,这个让角色和观众已然忘记运动的密闭空间,构成了男主角真正的戏剧舞台。与创造力盘根错节的欲望,到头来似乎是与爱相关又无关的,在爱欲这条浑浊的河水里,我们所有努力,生命的承受,都是要克服我们自己。
形式上(戏中戏、剧本研读)不断做加法,情绪又是以匀速且暧昧的姿态蔓延开来,在车辆这一封闭空间内完成所有暗潮涌动,生活的秘密和真相如伸出天窗的烟蒂般无声抵达每个观众的内心。
滨口龙介是近几年亚洲电影送给世界最好的礼物
文艺片男导演要都能按滨口龙介的选角标准去选男演员,那电影的可观赏性一定会提高很多。滨口龙介要能按洪尚秀那个时长来拍电影,那看他的电影时也一定会愉快很多。好事不能让观众都占了的话,看3小时的帅哥和看90分钟的油腻老男人之间……我还是选前者吧!
#74th Marché du Film Online# 主竞赛最佳编剧奖。今年这个编剧奖绝对不是往年那种打发人的小奖!滨口2021年真是厚积薄发!这部确实很厉害,格局比《偶然与想象》还是大多了。相当不错的村上改编(除同题作之外融了其他几个短篇的梗),但又是黑泽清-滨口这一路的“幽灵”式的声音。剧场不仅用到了《等待戈多》,更是把《万尼亚舅舅》掰开揉碎,台词和剧情配得天衣无缝。比较意外的是最后半小时终于上路,但落到了后311的疗愈情绪上。当然其实可以简练点,多语种排戏初看很惊艳,但时间一长不免还是有点做作(尤其那个韩国手语女主角……以及那个中文女演员的台词真的很呵呵)。
至少最佳编剧,上限无。
这是一部关于一个男人让渡自己主体性的电影。《万妮娅舅舅》是一个被剥夺主体性的人走向崩溃的剧本,预言了精神危机的到来。电影男主深感痛苦的就是妻子死于对自身主体性的渴望,她的剧本是午夜梦回的蚕食,在自我和爱的人间的反复自戕。男主把钥匙丢给一个把主体性建立在路上的女人,让出了车。男主把自己的角色让给了妻子的情人,一个只能依靠色欲和暴力来确立主体性的男子。这一切让并没能消灭痛苦,妻子的形象却越发复杂沉重,成了不断膨胀的心魔。妻子的情人告诉他如果要观察角色,要先看清自己。电影的后段男主踏上主体性复归的路程,他终于可以真正接受妻子的主体性,一个并不复杂爱着他也渴望拥有自己的女人,是自己的虚伪杀死了妻子。男主心里的洞被填上了。
很遗憾 只停留在角色口中的七腮鳗女孩的故事比整部电影更吸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