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电影

这是一个低调叙事的低调故事。在整部电影中主线叙事的痕迹被刻意淡化了，行为的因果联系与上下文都是缺省的。仅仅在各个情节的流动中，不断地缅怀拉不住的逝去的年代。忧伤的或是不被大众接受的爱情，都随着战争与新时代的来临被淹没了，只有因为受伤而留下的sonny被拘留在了这个没有跟着时代前进的小镇。

又是一部描摹青春时期的电影，仍旧带有成长期的茫然阵痛。也许每个人都在青葱岁月中与现实狠狠地交战过，又总以碰壁为结局。于是无论是记忆里的光阴，或是影像中的场景，都会给人带来一种怅然之感。当初很难弄清自己能够抓住什么，随时光流逝，才懂得当初放任的可惜。这遗憾也永远是遗憾，没有这份遗憾便难称之为青春。

1973年的电影，使用的是黑白影像，作为“新好莱坞运动”的一员，无论是胶片的感觉还是拍摄的手法，都与那个时代的电影潮流不符。很多剪辑感觉直接来自于默片的手段，如表现人物对峙时的那个镜头，从中景开始，向近景特写跳进，在两人之间反复切换，树立的骤然紧张的气氛，在表现主义作品中经常出现。镜头很简单，但不单调，反而异常的有力，透过对行为的捕捉，最直观的表现出一种青春期的茫然而鲁莽的心境。Peter Bogdanovich这第二部长片确实很有水准，生动树立了一个空虚的小镇景象，一个经典的美国社会的情感缩影，他也一时名噪，扛起了“美国新电影”的一面旗帜。

电影院在电影中已经成为了一种情感象征，如《天堂电影院》或是《不见》、《不散》，在这部电影里也是如此。片首与片尾相呼应，空空荡荡的街道，冷冷清清的电影院在呼啸的风中孤单傲立，跨越了时间，成为一种象征、缅怀的记号。电影院里放映的电影同样如此，永远是一部老片，映照过往岁月的电影。在这里，则是Howard Hawks的《Red River》，John Wayne高声呼叫，遥望牛群气势汹汹奔驰过原野，所映照的是少年心灵中的一份憧憬，是青春无比的渴望。冷寂的电影院最终难逃关闭的命运，像多年的朋友终要分开，像爱慕的女孩打破自己的幻想，像往年神交的长者突然逝去。一部电影终究要散场，人生也不过短暂的岁月，只有回忆、或是影像，才会继续流传下去。而每一代的心路历程，也总是如此的相似，那对共同开拓西部的挚友Don和King是如此，后来的Sam The Lion也是如此，当然，我们看到的，这也是Sonny和Duane走过的道路。没人知道他们何处来，又何处去，只有任时间静静消磨这一切。觉得导演很残酷，最后当Billy也因车祸死去时，仿佛世间一切都失去情感。少年的世界往往是与成人的现实相对立，捕捉与铭刻这种痛苦，也算是对青春的最好祭奠吧。

片中的Cybill Shepherd（《出租车司机》中的Betsy）很漂亮，这是她的处女作，Peter Bogdanovich的镜头记录了她年轻美丽的身体。裸泳一出戏中，Shepherd默默的、慢慢的在镜头正面将衣衫一件件脱下，展露出圆润的胴体，青春的身躯有一种单纯的美感。Ben Johnson的狮王Sam也很精彩，青春片中是无法缺少这样一个威严而又慈爱的长者的。

Country Music贯穿着整部电影，歌声中也有一丝忧郁。其中有时代的悲哀，Duane独自走向朝鲜战场，也有青春的无奈，Sonny即失去爱人又失去挚友。面对悲痛，Sonny只好走回Ruth夫人的房子，那里有他唯一能拉住的一双手，无论是否应当。我们也是如此，走过或正在经历这段青春的痛楚，伸出双手，等待有人拉住。

（注：严重剧透，不喜勿点。虽然这片本身也没什么剧情。）

德州这座小城的颓败已有些年月。开场第一个镜头从右往左，平移过那些门庭冷落的店铺，失去活力的空街，漫天的风沙与黄叶。结束的最后一个镜头则从左往右，同一场景，换个方向，再看一眼西部深处的这街这城。和开场时没有什么区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一开始以为是青春片。女孩在课堂上照镜涂唇，男孩凝望窗外动物求偶交配。年轻的身躯在漆黑的电影院和狭窄的车厢里约会。内衣挂上后视镜，男孩的手自如地放在女孩胸前，两人似乎深谙此道，知道天太冷时车子不要熄火，关着窗户就能暖一些。女孩自行脱衣毫不忸怩，却在男孩的手探往深处时竭力制止，婚后才可以。另一个家庭里，妈妈问Jacy，你跟Duane睡过了吗？Jacy惊得瞪大了眼：“妈妈！这是罪！”宗教信仰下，可以尽情探索彼此的身体，却不可发生婚前性行为。

但道理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胡乱讨论着母牛和Jimmie Sue哪个效果更好之后，几个人凑了三块五毛钱给最沉默的男孩Billy买了一次机会，让他不再是处男。众人隔着车窗眺望，为他喊着加油口号。Billy完全不知如何操作，最终被一脸横肉的悍女Jimmie Sue打着推下了车。（Jimmie Sue是路边一家drive inn的服务生。Sonny、Duane、Jacy三人在那里遇到过严肃的Jacy妈妈。另一辆车里的客人催促上单时大喊了她的名字“Jimmie Sue”。）

趁着父母外出度假，在自家泳池举行裸泳派对。Jacy站在泳池跳板上接受众人注目礼，衣服一件件褪下，脱到只剩最后防线时，少女的手颤抖着靠近内衣背扣，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往下想去脱内裤，刚碰到裤沿又折回，还是先解开了背扣。小小一个动作，先脱内衣还是先脱内裤的心慌与犹豫已道尽。

Jacy决定不再当处女，约了Duane到汽车旅馆。Duane毫无经验，失败。Jacy制止他出门，“你现在出去他们就知道我们没做到。”等够了时间，Duane出门时，佯装享受却又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好兄弟Sonny打开了车门，迎接他上车，就像等待一位胜利的同伴归来。女孩们冲进房间，兴奋地问Jacy那是什么滋味。Jacy像是个过来人般，意味深长地说：我无法用语言形容。

慢慢看下去，发现这不只是青春片，整个小镇所有人的悲喜都容纳进来。

故事最完整的Sam The Lion，在镇上开了一家电影院一家餐馆和一个桌球室。在孩子们父母缺席的生活里，他扮演了长辈的角色。当Billy破处未果被悍女打到鼻子流血时，Sam严厉地批评这群男孩，“从此不准进我的电影院餐馆和桌球室”。当Sonny和Duane打算连夜开车去墨西哥时，他掏出钱来，让他们以防万一。某次带着Sonny和Billy在水塘边钓鱼，他卷着烟说起20年前，妻子孩子过世后，他曾在这水塘边遇到一位让他疯狂的女子，至今难忘，但对方已婚，婚姻不幸，未离婚。Sonny问：婚姻都这么痛苦吗？Sam答：不一定，只有80%这么痛苦。

所以，这充当长辈角色的Sam突然发病过世后，孩子们的精神世界顿时崩塌，即便他们自己并未意识到。Sam的几家店是镇上唯一可以娱乐的地方，除此之外只能待在无聊的家中。当Sam离去，桌球室留给Sonny，餐馆留给女服务生Genevieve，电影院留给了售票的Mosey老小姐，但Mosey不知如何经营，电视机也进入越来越多家庭，没有人再看电影了，只好关了影院。这也是电影的片名，最后一场电影。

餐馆服务生Genevieve，是除了Sam之外，另一个洞察小镇一切的人。“你爸爸吃太多药了”。“她气质不怎么样，不值得你为之忧愁”。“你们跟家人的关系都不好，当然我没资格说这些，我和我妈的关系也不好，从年轻到现在”。她猜到让Billy破处是Duane的主意，“他不敢承认”。随口调侃自己的财务困境：“我要付4000美元的医疗账单， 我很可能在这里做汉堡做到给你的孙子吃。”说起老公Dan本有机会发财，却错过了；说起他曾和镇上的谁偷情。这镇太小，人们都认识彼此，知道每个人的名字和秘密，却不亲密不交融。

Genevieve：“你在这里打个喷嚏，马上有人来给你递纸。”
Sonny：“什么意思？”
“任何一件事发生，小镇都会立刻知道。”
Sonny低头不语。
“有人很有胆啊。”
继续不语。对视，彼此心照。

Genevieve说的很有胆，指的是Sonny和球队教练的妻子偷情。如果那还可以称为偷情的话，镇上已无人不知，包括教练本人。第一次偷情时偷得很尴尬，Sonny脱靴子时撞到了柜子，教练太太的衬裙太紧，反罩在头上半天才扯下来。然后在床上突然就哭起来。教练太太干瘦得就像北风中一截残破的枯枝，在小镇的圣诞派对上，孤独得如此醒目。先生长期不在家，连开车送她去看医生都不愿意，而是让学生代劳，即Sonny。“如果你愿意帮我载她去看医生，你就可以不用上课。”这孤独得怀疑自己一生都不会再快乐的40岁太太，婚姻中早已没有爱，但她的教养里没有离婚二字；遇到了懵懂的高中生Sonny，毫无预期地就像随手抓到了一根稻草，即便是没有爱的相处也能带来片刻欢愉。

Jacy的妈妈看似严厉，也一样在婚姻中忍受孤独，每晚端着酒杯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她警告女儿：“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单调，就马上跟Duane结婚吧。”说的好像是她自己。所以她不断地偷情，跟先生手下的油井工人，跟Genevieve的老公Dan。偷情中，遇到过生命中的真爱，却也只能回到僵化的婚姻里。当她在Sam的葬礼上流泪不止，提前离去，我们已经知道Sam口中念念不忘的已婚女子就是她。当Sonny说起，Sam死后，这小镇一切都不对了。她眼角再次泛起泪光。如果后来不直接由Sonny说破这一点，或许会更好。她的眼泪已告诉我们真相。

接管影院的Mosey老小姐，着墨不多，却在Duane离开影院时说了令人难忘的一句：“你在海外，注意安全”。Duane已参军，第二天将去往朝鲜战场，这一晚也是影院播映最后一场电影的日子。一句简单的“注意安全”，是这位街坊不经意却又慎重的关怀，她大可不说这句，但看着这些孩子来来去去，对他们也有一份关爱。

送走Duane，Sonny回到空无一人的桌球室，门外一阵巨响。急刹车的轮子下，躺着最沉默的Billy。这个没有一句台词的角色，没有交待他的背景，之前一直由Sam照顾，只能看出他的智力有点问题，但不影响正常生活。他跟Sonny最亲近，总是打闹着，笑得很亲昵。Billy和Duane同一天离去，Sam也已过世，Jacy去了外地上大学，只留下Sonny一人在这空荡乏味的小镇。他开着车，也想离开，却无处可去，最终又掉头回来，开到了教练太太的家门口，即便在这之前，他已数月不曾回应她的问候。教练太太还是憔悴得像是不曾得到滋润和灌溉。她强忍着泪为Sonny倒咖啡，却突然发作把咖啡壶和杯子砸向墙壁。“你有了年轻女孩就对我不闻不问，我又老又丑，所以你觉得连一句解释也不用给我，我连对一只狗都不会这样。你朋友死了你才来找我，我不会同情你。”Sonny目光呆滞地握起她的手，这是他此刻唯一可以需索到的一点点温暖。她掉下泪来，两个无处可去的人，无法解决那些难题，只能握起彼此的手。影片就这样结束。

一群不知所措的年轻人和一群同样不知所措的成年人。成年人没有给年轻人足够的帮助，引导他们进入成人世界，因为成年人本身都没有足够能力去招架人生的困局。无人陪伴下，年轻人横冲直撞没有方向。终有一天他们也将从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成为不知所措的成年人。全片没有所谓的情节，没有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女主角Jacy不断地在男孩当中穿梭，也只是一条副线。就像是某个真实的小镇，在某段时间之内，真实发生过的一些支离破碎的事情。看似没有情节的单调之下，却浮动着巨大的情绪汹涌。他们将一天天变老，忘记曾经的梦想，忍受绝望的婚姻，在这无望的小镇耗尽生命。半个多世纪以后，现在的我们和他们又有何区别，生活给每个人都准备了难题，赤手空拳，无力还击，还不一定能握到那只温暖的手。

彼得·博格丹诺维奇。
充满了对好莱坞经典时代念念不忘的情怀。那些年少时候的梦。那些养育他们的小镇，那些让他们无限向往的西部传奇，那个让他们为之疯狂的镇上最美的女孩儿甚至还有那风韵犹存的俏师娘。所有的一切，在小镇上，平静的外衣下是少年人满腔的冲动与激情也是中年人对自己“激情燃烧的岁月”的纵情回望与冒险。

70年代好莱坞的年轻导演们执导筒，恣意地回望自己的少年时代。他们听着西部的传说长大，向往去墨西哥历险，然而西部早已逝去。小镇上百无聊赖，一片萧索，在电影院、咖啡馆、台球厅里度过的岁月都结束在高中毕业那一天。荷尔蒙勃发的少年们渴望着与镇上最漂亮的姑娘恋爱，而姑娘却只把爱情当个游戏，心心念念的是自己跌宕的爱情故事会不会成为小镇上一个新的传说，生生要把日子过成一部九曲十八弯的传奇电影。

那些躁动的青春。寥落的小镇。索然无味的日子。
老牛仔的死带走了镇上青年们关于西部的所有向往，连西部也终于从小镇上消逝。

电影里男主人公与他的好朋友看了最后一场电影，那是一个关于西部的传奇《红河谷》，他们叫嚷着开疆拓土，然后离开，去向下一个远方。

看完这部片子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片名《the boys are back》。一直听说过那部电影，一直没看。

这是个发生在小镇上的故事，平淡无奇的与美国所有其他所有小镇一样的地方。不羁的高中生，满脑子都是性和懵懂的爱的青年，总是受欺辱的小孩儿，家庭不和的夫妻。小酒吧，家庭作坊式的电影院，台球馆，满身灰尘的大街。以及漂亮动人的乡村公主。

故事也是那样的平淡，饱满了青春期所有可能出现的幻想，学着喝酒，接吻，恋爱，甚至私奔。学着与众不同，犯浑，得瑟。学着一切不用责任来支付的一切可能的行为，就在这个十七，八岁的小镇上。

后来男孩都走了，他们发现了自己除了胡闹，原来内心里还要承受责任。他们发现除了荷尔蒙引起的愤怒，他们还要忍受悲伤。他们发现，除了哭，偶尔也有哭不出来的时候。

男孩们都走了，走进了他们曾经为之向往的成人世界，却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着他们，而又有什么，值得他们去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