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布列松)让我们注意的不是心理学,而是存在的观相术。”
——安德烈•巴赞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评论布列松较之评论德莱叶、伯格曼要更为困难!尽管这三位导演都常涉及神学与救赎的主题,但后两位的激情基本上是一种心理的、道德的激情,观众的情感可以直接被电影的内容所激发,而布列松的激情是一种纯粹形式的激情,用桑塔格的话说,“观众对形式保持警觉,其功效在于拖延或者延宕他们的情感”。
《乡村牧师日记》改编自法国作家贝尔纳努斯的同名小说,电影和小说中讲述的故事涉及了理性和信仰纠结的中心之一——神义论问题。电影通过牧师的悲惨遭遇(在世俗眼光看来)和侯爵夫人丧子之痛无法释怀等情节,质询了信仰本身的合理性。这种承自克尔凯郭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质询在伯格曼的《第七封印》、《处女泉》和德莱叶的《圣女贞德》、《愤怒的日子》等影片中都有反映,并构成这些电影巨大情感张力的源泉。在《日记》中,也有对这一问题的“解答”。侯爵夫人说,如果这个或那个世界上有某个地方摆脱了上帝,如果那意味着每一秒中都要遭受死亡的痛苦,直到永远,她将会带着他的儿子去那个地方,然后对上帝说,“尽管使出你的卑鄙手段来消灭我们吧!”牧师承认他也有过此想法,但这并非信仰衰弱的象征。对上帝的冷漠是最可怕的,而坚持信仰并非意味着做上帝的温顺的羔羊,当人认为自己遭受命运的不公,他可以像约伯一样向神呼告和申诉,甚至像侯爵夫人那样咒骂和公然挑战,在这样做的时候,人与上帝的关系便转化成了神学家马丁•布伯说的“我与你”的关系,恰恰拉近了人与神的关系,确信了信仰。牧师使侯爵夫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后者因此得到了救赎。这是小说的原意,在电影中也有提及。
但是,布列松如果强化这一“内容”的处理,他便与德莱叶、伯格曼无异了(布列松的早期电影,比如《罪恶天使》,确实就是这么处理的)。反之,在布列松的电影中,他们对话的内容极为“微弱”,导演用牧师从壁炉里取回侯爵夫人的怀表这一极具美感的动作和两人丰富的表情“沉默地”传达了获得救赎的圣宠状态。巴赞在关于《日记》的评论中写道,“体现出有悟性的牧师与一个绝望的灵魂展开交锋的真正对话本质上是难以表达的。我们没有看到他们思想交锋产生的冲击效果,语言只是预示或酝酿着接受圣宠的强烈状态。因此,这里没有用任何浮华的言辞表达对宗教的皈依;纵然这场极为严峻的对话言辞渐渐激烈,随后归于平缓,使我们确实感到亲眼目睹了一场超自然的风暴,但是,说出的话语依然只是一些”冷场“,是沉默的反响,是内心隐秘的提示,而沉默才是这两个灵魂的真正对话。”
如果说布列松的电影并不传达一种直接的心理情感,并且以它风格化的形式节制这种情感,那么它的风格的本质是什么?又能取得什么其他特殊的效果?
美国学者保罗•施莱德在《电影中的超验风格》(Transcendental Style In Film)一书中界定了电影艺术(主要是布列松、小津安二郎和德莱叶等人的电影)中一种与传统不同的独特风格。这种所谓的超验风格可以传达神圣他者的在场,它不是一种诉诸于观众内心的对于神圣的体验(否则就同一般宗教电影没有区别了),而是建基于信仰的对神圣者在场的确证(因此人们可以接受,同样也可以不接受)。施莱德指出,超验风格的完成必须经过下面三个步骤:1)日常生活(the everyday);2)疏离(disparity);3)静观(stasis)。以《日记》为例,电影描绘了教区昂布里古的社会环境及牧师和教区居民的日常生活,这种生活烦闷、厌倦、缺乏乐趣,而牧师周围的人们都出奇的冷漠和满怀敌意(在《少女穆夏特》和《巴尔塔扎尔的遭遇》中也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布列松式的环境)。但是牧师的行动并未被这个环境、这种日常生活所左右,他确实与这里的人们产生互动,但是这里人的言行并未对他的内心产生影响,他的疏离在电影中表现为他的行动和对话时常被念日记的旁白所中断,这种中断贯穿着整部电影,在牧师本该对人产生回应时,日记的旁白一下子把他拉入到了自己的内心之中,“疏离”是电影的主角体验到在场的神圣他者的一个必要条件。施莱德认为,在到达在第三阶段,即静观神圣他者在场之前还有一个决定性时刻,在电影中,是最后那封信被读出时,观众获知牧师死了,牧师死时的心境是“有什么关系,一切都是圣宠”,片尾出现的十字架则意味着真正的静观。我的看法是,所谓决定性的时刻并非只有一个,在《日记》中,尽管重要性和强度有差别,这种时刻至少有三次:第一次是牧师使侯爵夫人重新找回信仰,获得灵魂安慰的时刻;第二次是他与翠西主教谈话时,意识到自己的神圣痛苦(holy agony)的囚徒时;第三次是他临死感到“一切都是圣宠(all is Grace)”时。当然,只有第三次才最后完成,因为电影接下来出现一个十字架的形象后便结束了,不再有干涉“静观”的内容。
超验风格中对神圣他者在场的确证是很容易同神圣的心理体验混淆起来的。如果说超验风格中也有神圣体验存在,那只能是电影中主人公的体验,因为在体验之前他已经确证,而观众的要获得同样的体验首先也需要接受和确证,体验是第二位的。而一般的神圣体验一方面不一定要求神圣者的在场,另一方面也可以是主体内部自我拔高的道德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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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牧师日记》讲述了一位品格善良单纯的牧师遭到教区民众敌视对待,却默默忍受坚持教化民众的故事。片中多次展现了牧师的善良和乡下人民的冷漠低劣,比如牧师默默忍受乡民拒绝供粮,忍受乡民的诽谤侮辱,帮助伯爵夫人得到灵魂解脱等。在人物塑造上,小牧师隐忍单纯的性格和乡民的粗鄙产生了极大的对比,狡猾的伯爵、冷漠的伯爵夫人、虚伪的家庭教师、心机深沉的女孩、压迫骄横的老牧师以及下药捉弄小牧师的一众乡民,都展现了道德精神的失落,只有那个忧郁的小牧师,还依然坚持着真善美。小牧师是耶稣受苦受难形象地投射,正如影片中布道时的暗喻:耶稣把自己的肉和血变成饼和酒来拯救大众。而结局乡村牧师的死亡也对应了耶稣的死,结尾时,白光中的十字架象征着经历基督受难之夜,耶稣复活之晨的到来。
影片多用仰视加特写刻画小牧师的形象和性格,当牧师忧郁沉重的表情充满了屏幕,牧师高大圣洁的形象和复杂的心情得到了无言的倾诉。影片没有激烈的冲突,导演甚至有意淡化情节,通过一连串平稳的画外音,淡化了动作的视觉张力,却增强了影片的超验感。影片虽然难免沉闷,但其背后却隐含着深沉的情感和丰富的含义。
小说本身牵动人的情感,无疑,这完全是精神感受的最高形式。
布列松不是扩充而是删除次要人物。(102)
他的“忠实”是创造自由的最隐蔽最深透的形式。(102)
影片始终用贫乏的影像取代小说家富有感染力的具体描述,影像若隐若现,就因为没有充分展开。(103)
影片与小说相比,影片更具“文学味”,小说反而充满了具体形象。(105)
布莱松没有仅仅借助事件的简化,而是利用真实场景自身的对立创造出电影化的抽象。(107)
布莱松从未向我们展现完整的现实。他的风格化不是凭空假设的象征符号的抽象化,而是建立在影像的对立元素的相互作用造成的具体与抽象的辩证关系之上。(107)
布莱松像德莱叶一样,自然喜爱最富质感的面部特征,正因为它完全不是表演,而只是人的独特印记,是心灵的最明显可见的踪迹:种种面部表情无不升华为符号。他让我们注意的不是心理学,而是存在的观相术。(110)
背离戏剧性的范畴。事件不是按情感的发展最终使精神得到满足的规律安排,事件的连续是偶然中的一种必然,是无关联的动作与巧合事件的串接。每一时刻如同每一个镜头,都有其自身的命运和自由。
一种克尔恺郭尔的“重复”的顺序。这种顺序有别于命定性,正如类比关系有别于因果关系一样。(111/112)
死亡不是苦难的命定厄运,只是苦难的终点和解脱。(112)
原著的这种二次元真实与摄影机直接捕捉到的真实物象不可能彼此扣合、互为延伸和融为一体,相反,这两种现实的并置会突出它们的相异的本性。
两类对应的现实并现于银幕,两者之间在本体论上的不一致性突出了两者唯一共同的尺度,这就是灵魂。(114)
他是重新挖掘出斯特劳亨和德莱叶认识到的人的面部表情的重要价值。而无声电影本质上与声音相对立的唯一特性,是蒙太奇句法的灵活性和表现主义的表演,即实际上因无声的缺陷而采取的手段。(117)
电影语言与伊索寓言的语言一样,是含糊多义的,透过表面现象,我们看到1928年之前和之后的电影只有一部连贯的电影史,即表现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关系史;声音必须暂时摧毁表现主义,而后再去适应它;而它和现实主义的延伸发展直接相关。(117)
只有深入探讨声音真实性的美学,才能理解对话与相关于对话的影像彼此分离的意义。
音影平行关系延续着可感现实的分立。音影平行是布莱松抽象化与真实性辩证关系的引申,借助它我们最终感受到的只是心灵的真实。(118)
实际上,在这部影片中,声音不是用来填充已然可见的事件:它渲染和扩展事件,犹如提琴的共鸣箱强化琴弦的颤音。
事件正是通过声音与影像的交错,释放出自己的真实含义。(118)
影像的价值不取决于在它之前与之后的影像。影像犹如电容器的平行极板,主要是集聚静态的能量。从影像出发,与声音对应,形成美学的电位差,电压水平最终变得难以维持。
……
观众被逐步引入这种感觉之夜,能够表达这些感觉的唯一形式,就是空白银幕上的幽光。这就是这种“无声电影”和它严苛的现实主义所追求的效果:使影像消失,完全让位于小说的文句。
正如马拉美的空白页或兰波的静默是最高超的语言情态一样,在这里,空荡的、没有影像的和完全让位于文学的银幕,标志着电影现实主义的胜利。在银幕的白色幕布上,黑色的十字架像讣告上的十字架一样简陋,随着影像渐渐上升,它变成唯一可见的印迹,表明影像的实在只是一个符号。(119)
《乡村牧师日记》当属别类。它的忠实性与独创性的辩证关系可以归结为电影与文学之间的辩证关系。而是依据原小说,借助电影,构造一部次生的作品。这不是一部与小说“媲美”或“相称”的影片,而是一个新的美学实体,它仿佛是用电影扩充的小说。(120)
《乡村牧师日记》对我们的启发是,利用两者的差异,经由影片强调小说的存在,比利用两者的共同点把小说“化”为影片更见成效。(122)
节选自《电影是什么?》
1.文学改编与电影
《乡村牧师日记》(1951)在许多电影理论著作中都会被讨论到。巴赞的高度赞扬最广为人知。没有阅读过原著的情况下,我尚且不敢发表自己的其他看法,在此以自己的理解重新梳理一遍巴赞的思想。
布列松极度忠实原著,将书中的字句原封不动的放在电影里。从电影看到,其文本是相当文学化的:大量的心理与环境描写(旁白),考究的台词对白。前者是文本的主要部分,通过写日记的影像与牧师特写转换。后者虽然用电影化的手段,但这里的电影现实本体显然已经焕发着文学对白的特色。布列松通过两种方式,调度及旁白与对白过渡来实现。其中调度后面会讲到。
旁白的描述使得影像处于服务的地位,当人物突然开始讲话,虽然是对现实的搬演,却因这种衔接使得电影倾向的现实描摹变得并未服务于影像本体,而是文学本体。此时电影并未大于文学,而是处于平衡。
这里的平衡就是巴赞所说的布列松式改编所带来的辩证美学。由于极其忠实文学原作,电影影像需要受到限制采取单一方式来表现。但是这种牵制让影像将文学本体放大,甚至让原著中文字含义有了更深或更多的理解。这种相互作用的有机体,是电影与文学的混合体。
2.影像与调度
布列松的调度使得演员的走位具有舞台感,让现实有了一种人为创作。对白部分采用电影化的影像,而流畅弯曲的调度让对白与影像分离。
此外,布列松的调度是对现实审美的自觉表达。仔细观察,会发现摄影机随着人物运动推拉,当牧师向着门靠近一步,摄影机就向前推进一段变成近景或特写……按照视觉心理,牧师离门越近,我们就通过更特写的牧师来体验他的移动。当然摄影机有一部分运动是为了服务于文学性旁白,这里更多只拍摄牧师呆滞的面孔。
3.布列松的解构与重组
正因为布列松这种改编产生的辩证关系,他似乎把电影的文本与影像解构。正如电影主题上精神与物质的分离。布列松最让人惊叹的大概就是他能如此精确清晰地将电影解构再重组。《日记》正是他手法成熟的标志作品,而这对往后的文学性电影都产生了深刻影响。王家卫属其一。
1956年的《死囚越狱》同样有大量旁白,这时的布列松已经使得文学性文本更加适用于影像。布列松的客观性绝对脱离不了文学性的文本。只有主观的描述才能带来他客观的影像。而此时主观的描述在文学性文本下又成为了文学的客观。
A / 主角大多数时候都处于一种肢体感被剥夺的状态,为数不多的动作成为一种迟滞的征象,而书写的手则有如模拟理念的运行。与此相对应的是人物在乡村社群与教权体系中的位置,一种嵌入其中但又被排除的有形真空状态。然而在种种压抑中思绪悬浮的空间却被开辟了出来,被拒绝直接共情人物、感应神性的观众又能在某些日常细节中完成共鸣与体验。声音在《此房》里是撒旦的镰刀,在此处则是天堂回响。
1.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天堂是不存在的。上帝的世界就是我们所存在的这个世界。然而,上帝也正是爱本身。2.桑塔格如此定义布列松的冷峻克制:以抗拒感情来产生感情。3.拍房屋用框式构图营造主人公的孤独压抑感,拍室外则有表现主义的抒情性,在牧师瘦弱身影与巨大的苦难蒙昧间形成梦魇式的对比。4.布列松使用非职业演员之始。男主要是去演卡夫卡,大概很合适。
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省察的人生却处于长久的痛苦和偶尔的救赎中……
这是著名导演安德烈·塔科夫斯基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怪不得不是我的菜..
最烦旁白多的电影,还不如看小说!
日记体改编,内心独白,殉道者形象,墙上的十字架投影
看完《乡村牧师日记》,我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改变自身的现状,无论是通过自我救赎还是自我毁灭~~实在是无法忍受每天和孤独痛苦地博弈了。感谢布列松,给了我充裕的两小时来自省,尽管我知道从此过后我也不会变的更好一点
评论里那些对基督教一无所知的人就不要说啥了吧?神父本人就是一场温柔而悲伤、缓慢而盛大的殉道。他的眼睛是那么的忧郁,像被伤害的天鹅,只能用翅膀扑打着波心。
影片《乡村牧师日记》在电影史上的意义在于它为文学作品的电影改编方式提供了独特的范例。
长期只吃红酒泡干面包会得肺癌
宗教代沟
#重看#4.5;这部虽改编自乔治·贝尔纳诺斯(力秉忠于原著,然而作者并不满意改编),但日记体的思辨口吻和精神上的探索、内心激烈的交战和自我辩驳,仍然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托尔斯泰的某些印记,看完本片才能明白为何布列松数度改编陀/托翁。诚如巴赞所言:“这不是一部与小说媲美的影片,而是一个独立的美学实体,它仿佛是由电影扩充的小说。”生理性的病痛与精神状态的折磨同步,在近乎苦味的纯净心火焚烧之下,他终于明白人类沟通的无望,并为自己打开通向永恒的门。
忘不了这个男主角,他有一双很像卡夫卡的眼睛和忧郁。
别不懂装懂了。没有基督教背景就是看不懂。
我错了布列松,首先我不是教徒,看的时候没办法投入,其次我真的太疲倦了所以睡得很香。~~~
忽闪而过《面孔》《处女泉》《第七封印》《犹在镜中》……“真相不在一个梦中而在很多梦中”帕索里尼《一千零一夜》,在布列松的影像片段里的准确体现:真相不在一个由几个人物完成的单一的有目的性的事件中,而在点点滴滴遗漏的片段
看得我胸闷。“他们讨厌你,是因为在你面前他们自惭形秽”,面无表情的脸更写出那种撕心裂肺地痛苦。布列松把小说改成了令人窒息的挽歌,缓慢的影像加深了这种风格。
布列松的第三部长片,拥有震颤灵魂的力量。影片由贝尔纳诺斯日记体小说改编,文学性浓厚,观影时总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内心世界的冲突与斗争、信仰与现实的矛盾、灵与肉的分裂,沉重压抑,启人自省。大量的旁白和以近景特写为主的镜头编排(模糊与省略环境)使观众直接走进主人公的内心。(9.5/10)
“这是电影与文学从思想到形式平等地表现出独特艺术性的第一部电影”
利用胃癌博取观众同情,强行干涉他人私生活。